公主应下了裴迹之的求,答应两日后去大雁塔,却唤了沈亦谣单独和她说说话。
沈亦谣和公主并肩而立,两人重又一道并立于这道纱帘之下。
那日崔蕤的事之后,他们没有再见过。
梁国公到底还是没有拜公主的码头,他接了沈亦谣递的消息,虽是廉颇老矣,尚有些手腕。当日联名上书的四相全部被抄家流放,悉数死在了流放途中。据说是被凌虐而死,剖肠挖肚,死状惨烈。
而梁国公却复起,再做了一年半的宰相,沈亦谣想,他大概是为圣人办了一件大事。那一年半,朝中几乎换了大半的旧臣。做完这件事,梁国公功成身退,保全至今。
“不移。”公主同她算来已有五年没见了,虽仍旧美貌,却色衰了许多,眼神不复当年那般凌厉,唤她时反倒显出几分似亲似友的慈爱。
“我在。”沈亦谣出声提醒公主自己所在的方位。
“你不该出现在人前。”公主垂下眼帘,谆谆教导,“像你这样的身份,是会让有些人害怕的。”
沈亦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天潢贵胄最重礼仪,祭祀天地,敬拜鬼神。是因为恐惧的、愧对的人太多了。你回来了,那么平和可亲。竟像没死过一般。我既疏怀,也害怕。那那些人呢?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公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颤抖。
沈亦谣扯了扯公主的衣袖,“我没见过其它的鬼,就算回来了,想来人死过一遭,也会像我一样,看淡许多。”
公主眼中愁绪一闪而过,“罢了。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说那些旁的。听说你死的时候,其实我有些惆怅。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呢?”
“殿下。”沈亦谣轻轻捏住公主腕上衣袖,“其实我当年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当时我……有很多顾虑。”
公主浅笑,轻搭上手腕,和沈亦谣的手重叠在一起,“我明白的。你回去以后,裴敬为难你了吧?”
沈亦谣没有答话。
“当年我就在想。朝堂之事,我不同你讲是天经地义。我看过那么多人生死,以为你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候,我捧一个女诗人也好,捧一个文官也好,其实跟捧一个妓子没区别,他们得名利,我得痛快得权势。当面逢迎,转过脸来就背叛,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你回去,那么认真同我写一封绝交信,同我陈情,蠢得可爱,你竟真的以为我们之间是友情。”
公主凤眉轻轻蹙起,眼神没有落处,良久没有说话,似是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过了许久,肩头一沉,解了眉。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公主胭脂红染的唇角淡淡一抹笑。“也许真的是友情吧,不然我们为何隔着生死也能相见欢呢?”
夏日午后刮过一阵微风,白云观纱帘下摆随风轻动,殿内陈设虽移,碧瓦飞甍仍旧。
沈亦谣同公主话别,缠好红绳,和裴迹之沿着白云观的青石阶缓缓而下。
“不移!”
沈亦谣转过头,见林晋安从后头追上来,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上。
他没有看裴迹之,盯着红绳所在的方向,眼底有轻浅愁绪。
“你过得好吗?”
第27章“我心疼你。行了吧。”
沈亦谣愣了愣,怎么说呢?
说好吧,自己死了。说不好吧,又没什么过不去的。
想了想,说了同绿竹一样的话。“我很好。”
裴迹之墨眉微挑,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林晋安一番,看他眼眶泛着丝丝红意,扯了扯手上红绳,背过身去,“走了。”
两人并肩行着,裴迹之若有所思,蹙着眉问,“公主说,这一跪,是梁国府欠你的,是什么意思?”
沈亦谣慎了慎,只是说了声,“都过去了。”
西市里热闹不减当年。
裴迹之没带她去挑料子,直接去了成衣铺。
沈亦谣给自己选了件碧绿小衫、连珠纹锦褙子,白花缬绿间裙外头搭天青色纱裙,配了件敷金的青纱帔子。
沈亦谣越挑心情越好,看中一件就上手轻轻扯一下,人多的地方两个人不方便说话,裴迹之只需看衣裳,动了就买。
裴迹之正跟那铺子老板结账,想着若是沈亦谣能穿上这身衣服的话,定然漂亮。
她从前就爱穿绿衫,衬得人像枝新鲜的柳条。
这些俗世的欢乐,能让她开心一点吗?
沈亦谣不用吃饭、没有五感,他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方式能对她好。
不过好在,她再也不会生病了。
裴迹之垂下眼,看着腕上丝线那一抹红。红线的那一头,是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是他强求却注定要放手的欲望。
沈亦谣看外头日头正大,街头沿街卖胡饼的波斯人胡须被汗浸得一缕一缕的。
若她还活着,是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天里出门的。
沈亦谣怕热。
现在,凉透了。
沈亦谣嘿嘿一笑,不自觉发出了细微的笑声。
视线一瞥,恰好瞧见旁边架子上搁了一件女装的翻领窄袖袍衫,刚拽上那袍子,裴迹之跟脚过来,便听门口传来一声女声,“这件衣服我要了。”
沈亦谣打眼过去看,是王采钧夫人李氏。
裴迹之没搭理李氏,伸手就把那袍子拽怀里。吩咐店家,“包起来。”
李氏扫了一眼裴迹之,没带好气,“裴郎中隔两日就要诗会了,不在家里整理亡妻遗稿,倒上这儿买上女人衣裳了。这是要送给哪位青楼娇娘啊?”
裴迹之伸手接过店家包好的衣裳,从李氏身边跨过去,“你管我,给死人穿也不给你穿。”
沈亦谣心里头连声叫好。
这两年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没给她丢脸。
李氏气得脸发绿,站在背后冲裴迹之嚷,“裴郎中说这话也不嫌晦气。都知你那亡妻死了全家,别是沾了你的晦气被克死的吧。”
沈亦谣全身一颤,心一下砸到了地里。
转头去看裴迹之,他脚步停住了,面色死灰,垂下纤长的睫羽,空空望着前面,神情动摇。
他听进去了。
李氏显然是知道此处是裴迹之的死穴,还要不依不饶,“沈氏倒了八辈子霉嫁进你们家,死了爹又死娘……啊!”
搁在架子上的黄色披帛骤然腾空而起,直扑李氏面门而去!
将她整个头紧紧裹住,拉着李氏一路向后倒!
李氏伸手去扯面上的纱,那纱却越覆越紧,她手指拼命抓住披帛边缘,两手在布料上深深嵌出十指抓痕,却还是扯不掉!
“哎哟!”铺子老板赶紧从柜台后钻出来。伸手去帮忙扯那披帛。
李氏的五官透过薄纱显出人脸的形状,眼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
那店家伸手攥住披帛,却好像有人凭空死死捏着那披帛往后拽一样。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裴迹之看着眼前情状,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沈亦谣,是在帮他出头吗?
眼看着李氏的鼻息几乎把那纱喷得濡湿。
裴迹之轻咳了一声。
再不住手就真的要死人了。
那披帛悠悠荡荡从李氏面上掉下来。露出李氏一张惨白的脸,僵在原地。
“怪……怪事啊。”店家也被吓得不轻,脸色铁青,双手不知所措放在空中。
裴迹之朝一旁使了个眼神,转头就走了。
沈亦谣气急败坏,“她怎么敢的?我开玩笑都不敢说这种话。”
“你人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的?”裴迹之斜倚在驴车上,噙着笑看车窗旁飘起的红绳。
沈亦谣抠抠脑袋,确实今日做得有些过了,“我也没想真的把她怎么样。不过当街行凶确实不太好,若今日要是失手了,少不了把你牵扯进去。你要解释不清就完了。”低眉沉思了一会,又絮絮叨叨说,“我现在确实恶意有点大,如果我是人的话,多半不会这样行事。不会是我在人间逗留久了,就会变成恶鬼吧?”
裴迹之一怔,有些恍神,抬眼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坊里的商铺。
人间的烟火气,从卖毕罗、馎饦的铺子上袅袅而起。卖葡萄酒的胡姬手执罗扇,信手打着飞旋而过的苍蝇。
想着沈亦谣方才的话。
沈亦谣对自己有很大的误会。
“你有没有想过。”裴迹之斟酌着字句,“你本来就很……骠勇善战呢?”
“我?”沈亦谣往驴车厢上大马金刀地一靠,“我还好吧。”
裴迹之哑口无言,想着妻子从前种种行径,自己吃的耳刮子,挨的拳脚。
“那你不敢说的玩笑话,是什么?”裴迹之眼里水波流转,因妻子方才的行径心头一阵阵发暖。
像一方热帕子贴在胸口。
有些期待,不敢说,是因为怕他真的伤心吗?
“我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啊。都是混账话。你听听就算了。”沈亦谣揉了揉鼻子,有些心虚。“我那些嫁妆,在哪儿呢?”
“……在库房里收着呢。没人动你的。”裴迹之心头警铃大作,缓缓开口,“怎……么了?”
沈亦谣扑闪着眼睛,眼里泛着恶毒的精光,凑到裴迹之跟前,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裴迹之。”没良心的恶鬼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你是不是吃我的绝户啊?”
……
“沈亦谣!”裴迹之气得坐起,屁股瞬间疼得他龇牙咧嘴,又重重跌下去。
青驴车慢慢悠悠向前,一人一鬼在车厢里闹得人仰驴翻。
车夫一边给自己念着大悲咒一边把鞭子当做拂尘捋来捋去,车轮滚滚往前走。
为了执行裴迹之十成十万无一失不成功便成仁的绝妙计划。
二人又来了大雁塔。驴车拴在了寺庙门口,两人一路步行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