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用做什么粗重活儿的,平日只是在织机出问题的时候,跟宋爷一起想办法处理便罢。
再就是平日管管园子里的刺头儿,让他们都乖顺些。
可如今……
崔成什么都要做,说是也做管事,却是什么都要管的。
东家孩子哭闹要管,铺中厨房没米少油要管,就是钻进来个老鼠,他都要化身花猫,去抓一抓那些腌臜玩意……
所以如今的崔成,早已苍老的不成样子。
崔郁林醒来时,就见崔成坐在屋子门口,累得直接睡了过去。崔郁林喊了四五声,崔成都没醒。
还是江纨素从屋外走了进来,将崔成唤醒。
“爹,郁林醒了。”
崔成猛地一哆嗦,缓了许久才将惊醒的心悸缓了过去。
江纨素道:“我方才跟钱夫人要了些腌菜,好下饭。”
她不会做菜,若不出去要点吃食,一家人就只能干喝粥了。
将腌菜放在桌上,崔成看着小小一碟,里头还装模作样铺了片翠绿的叶子。
那一筷头的量都不够谁人吃一口的。
可跟那钱婆子张了嘴,这人情便是欠下了,日后定要还的。要么给钱婆子做活,要么还人家物什。
他们一家如今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所以就只能给人做活。
可无论做什么,还这一口腌菜的人情,都是赔本买卖。
崔成一见满桌只见水,不见米的稀粥,外加那一口腌菜,就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一声,却是叹得江纨素火气直冲天灵。
崔成就是这般,整日在家唉声叹气,叹得她浑身难受不已。
江纨素想要摔筷,却是生生忍住了。
“这粥……”
崔郁林用羹匙上下舀了舀,只见零星一些散米飘在水中。他沉吟片刻,皱眉道:“这粥也太稀了,根本填不饱肚子。”
崔郁林还好,整日在家坐着,哪怕吃的少一些也成。
可崔成不行,崔成日日忙碌吃不饱身体根本熬不住。
江纨素道:“这也是没得法子的事,家里的米没有多少了,我又不敢多盛。若是用多了,父亲还没到发月银的日子,后头一家人吃什么?
“这点米汤,已经不错了。”
说完,江纨素喝了一口米汤。
她脑中浮现的是香甜松软的桂花糕,还有她在谢家常吃的炖燕盏、八鲜煨猪肚、加了桂花蜜的银丝卷儿等。
口中发酸,一碗粥水喝进肚子里不仅不能充饥,反让人更饿了。
崔郁林看着崔成,咬牙道:“爹爹,我明日去肉铺赊块肉,大不了帮他做两个月的账。”
江纨素道:“一个小小肉铺,又有什么账可算……”
崔成喝干净碗中粥水,摆摆手:“罢了,我去睡了,明日要去码头提货。”
崔郁林急切道:“如今怎么提货的事,也需要您去做?”
崔成背影一僵,又是一声叹息。
人在屋檐下,东家就是吩咐他去铺头扮狗,他也是要听的,更何况只是去码头提货。
崔郁林喘着粗气,江纨素却跟丢了魂儿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崔郁林道:“你明日去肉铺赊点肉,晚间给父亲做些荤腥吃。
“父亲如今不比从前,不能吃这样清汤寡水的东西。”
江纨素道:“父亲不能吃,我就能吃了?郁林,你知道的,我从未吃过这样的苦。
“这粥水……我何曾喝过这等东西。
“可你为什么只知道记挂父亲,却不知心疼心疼我呢?你怎得不说我跟你在一起后多么辛苦?
“我在谢家时候,鲍参翅肚也不稀多吃一口,可如今呢?
“如今我跟你一起,竟连口荤腥都不配吃了吗?”
莫名的,积攒一天的恼火爆发出来,江纨素将筷子一摔,狠狠丢在桌上。
已经进房的崔成又是一声叹息,叹得江纨素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掀翻那张修修补补过很多次的木桌。
“崔郁林,我真是看错你了,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留在谢家,跟序川在一起……”
第287章
这话说出口,二人都怔愣一瞬。
江纨素咬着牙,面上升腾起一丝难堪。她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将这种话脱口而出。
“郁林,我……”
她想说自己不是这意思,也没有这样想过,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崔郁林也惊住了,从未想过江纨素竟有这样的念头。
父亲就在隔壁房,这三年来为了养活他夫妻二人,累出一身难缠的病症。
时常腰酸背痛就算了,下雨阴天父亲腰间膝头疼到无法站直,却还是会撑着木棍出去上工。
父亲知道江纨素先前是大家小姐,还时常会为她带回些打牙祭的东西。
可这些,江纨素从未放在眼里,如今她为了几口肉,竟是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崔郁林双手一紧,抓着身上的薄毯,咬牙撑了许久。
可那股火气在扫过地上狼藉,以及满屋疮痍,甚至是院中散落的柴火时,终于忍不住。
他冷嗤一声,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恨。
他急欲说出一些狠话,想要将江纨素伤得体无完肤,好似这般才能找回对失控生活的掌握似的。
看着神色怔忡不安的人,崔郁林残忍道:“你留在谢家?你以为序川是喜欢你才让你嫁进谢家的?
“你是因为我,因为我死了你才能嫁给序川。
“序川那样的人,只有沈家小姐才配得上。你又算是什么呢?
“你在谢家的那段日子,并非序川心甘情愿。只是他仁义罢了,你真以为是自己如何好,才让序川高看一眼的?”
看着一脸惨白的江纨素,崔郁林心头升出些扭曲的快感。
“你口口声声为我如何,可若是没有我,你早就不知被江鸿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富家夫人?”
崔郁林抓着薄毯,激动得整个人摇摇欲晃。
“纨素啊,你没有那等命道,你生来就该与我这样的人为伍。你念着序川,都是玷污了他对我的那份恩情。”
他面上赤红,眸中带着灼人的光,“你二人成婚一年,序川都没跟你亲近过吧?
“沈家小姐在他心里是明月一般的存在,而你……
“若是无我,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还在做什么白日美梦?”
江纨素一脸震惊,没想过崔郁林竟会如此羞辱她。
“你这一生,所过的最安稳的日子,都是因我而来。无论是在江家,还是在谢家。
“既如此,你又高傲什么?不甘什么?
“江家弃了你,序川是为我二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不得不背负你这等包袱,你不甘、不愿什么呢?”
崔郁林道:“且你若心里头真有序川,倒还罢了,你不过是念着谢家的荣华富贵而已。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爱慕虚荣,你口中的真心全都是假的。”
“没有,我没有。”
江纨素看着崔郁林,簌簌落泪。
她不是这样的啊。
她是真心喜欢崔郁林。
少年时期二人相识,崔郁林与谢序川形影不离,每次江夫人带她在外走动,她都能看见一个俊秀少年朝她微笑。
苏州府的那些个少爷小姐,表面上对江家恭恭敬敬的,可背地里还是瞧不起江家人。
尤其如她这样,明晃晃被江夫人拉出来当买卖做的人。
那些个少爷小姐里,唯有崔郁林会哄着她,照顾她。更不会凑到她嫡姐身边献殷勤。
年少时期便倾心的爱人,是她一生所求,她又怎么会如崔郁林所说,爱慕虚荣呢?
她……
江纨素想为自己辩解,可脑中却莫名浮现出谢序川的身影。
谢序川会在她害怕时,躺在床边陪着她。
谢序川也十分君子,只有她要求时,才会伸出手拉着她,给她安慰。
无论她说什么,她喜欢什么,谢序川都会听进耳中,放在心里……
莫名的,谢序川的脸在江纨素的头脑中愈发清晰。
她惊慌失措地摇头,蹲下身收拾碎裂的碗筷。
“你胡说,我对你是真心的,若不是真心,我又怎么会拿出所有银子为你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