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凤眸很倔强地睁着,拢了两回才闭上。
小裴彧被审问了。
“你娘是自己跌倒的么?”
小裴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怎么一回事?”
小裴彧不说话。
“事情发生的时候,室内只有你们两人么?”
问话的人换了一种问法。
小裴彧点头。
“你手上的血,是她的么?”
小裴彧再次点点头。
室内氛围煞地一凛,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众人的唇舌一般。一时间,小偏殿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问话的人像是嗅到血味的老虎,接下来的话,如同疾风骤雨般猛烈。
“她死之前,最后接触过的人是你?”
是。
“她的死,是你造成的么?”
没回答。
“她被你推了一把,站不稳,跌到了八仙桌上,对不对。”
是。
“她流了很多很多血,血多到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然后,她死了。”
是。
“她死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最后一句,不是宫人的声音。皇帝蹲下身,双目灼灼,直视年幼的男童。
这是他从未谋面的儿子。
从生下来开始,皇帝就没有见过他。
如今见到,不得不说,这孩儿的五官,与他母亲极为相似。但一双眼睛,却是实打实从自己身上继承下来。
小裴彧就要开口。
半空中,裴彧的心一沉。
脑海中仿佛有一束银亮的光芒一闪,一刹那,他完全想起来了!
后头会发生什么故事,裴彧全都知道。
“别说……千万别说!”裴彧的头疼得几乎要炸裂,他拼命嘶吼着,再次俯冲下去,不甘心地伸出手,想要阻拦年幼的自己。
可惜,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男孩声音清亮,字正腔圆,童声清澈地回荡在窄屋四壁:“她说,今生已为檀郎负,黄泉路上,孟婆汤饮,永世不愿相见。惟愿檀郎此生,所求皆得,所爱皆失,有心无安,孤寡仳离,空度此生。”
“此子效汝之眼,只恨生前不得挖去。愿此子眼中照其父薄情负幸之举,不走往日旧路。”
稚嫩的童声,口中弹出的,却是如此阴险狠毒的话语,两相交错,众人皆惊。
皇帝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瞠目结舌,指着裴彧,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皇帝振袖挥臂,小裴彧一整个飞了出去。
他的额头,正磕在致使母亲溘然长逝的八仙桌上。
*
温暖的营帐内,许银翘眼前一晃,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定睛一看,是裴彧手指搭在床沿,此时正微微蠕动。
许银翘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宽广温暖的怀抱就紧紧拥住了她。
口鼻之间,都是男人的气息,许银翘胸廓被紧紧勒住,像是被蟒蛇缠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你醒啦,快放开我!”
许银翘连忙推搡裴彧。
但男人的身子好似一座移不动的山一样,任凭许银翘如何抗拒,都岿然不动。
裴彧的头埋在许银翘颈窝,声音异常脆弱:“银翘,我终于见到你了。”
许银翘被裴彧突如其来的脆弱弄得有些愣神,她手上动作一顿,从推拒,变成轻轻拍了拍裴彧的脊背。
“别担心。”许银翘不知道裴彧经历了什么,嗓子眼里干干地,冒出一句话。
谁知,裴彧的下一句话却让许银翘浑身打了个寒战。
“银翘,我想起来了。”
只一句话,许银翘就从方才的温馨美好中,坠入无尽的冰窟。
她听到自己声音尖细颤抖,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似的。
“你想起什么了?”许银翘道。
裴彧有些懊恼地扶了扶额头:“我想起我是谁了。”
许银翘已经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只是在小溪中跌倒,裴彧怎么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好不容易,她千方百计,千辛万苦,甚至用接近死亡的代价,换取了久违的自由。难道今天,她又要被裴彧抓回去了吗?
许银翘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身子也紧接着如同筛糠般战栗了起来。
“银翘,你怎么了?”裴彧见到许银翘这番模样,眸中疑惑,“你很冷么?”
说着,裴彧就张开手臂,好像在示意许银翘往他怀里钻。
许银翘看着裴彧,就像在看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装的,他一定是装的,故意设下陷阱,等着自己跳呢。
许银翘一想到裴彧恢复了记忆,会再次变成从前那个霸道、凌厉、从不在意她任何感受的四殿下,内心便一阵恐惧。
从前被忽略,被误解,被轻视的痛苦,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许银翘身上。
她仿佛又成了四皇子府一个孤单的影子,看着裴彧与何芳莳欢快地交流……
裴彧见到许银翘这番模样,心中疑惑,但语调还是轻快:“你不想问问我想起自己是谁了?算了,恐怕你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不肯告诉我。”
许银翘的战栗忽然停下来。
裴彧这副样子,倒不像是想起了往事呀?
要是换作以前的他,可没有现在这么温柔。
裴彧道:“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我梦到,我是大周的四皇子。梦里有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我还……。”说着,裴彧坐正了身体,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银翘,你愿意听我讲一讲么?”
许银翘的身体瞬间松了下来。
这下她敢肯定了,裴彧只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还好,还好。
许银翘松了口气,坐下在了裴彧旁边,神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好呀,我很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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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所以你失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你的父亲,也就是皇帝,勃然大怒, 将你一个人送到边关自生自灭?”
许银翘听罢,总结道。
裴彧点了点头。
他很少有这种敞开心扉的时候。眼前的女人报膝斜倚在榻上, 每一根头发丝都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 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闪着柔和的光辉。裴彧眯起眼睛, 觉得银翘整个人是阳光溶成的一般,暖融融,十分和煦。
这样的银翘, 让裴彧不由自主地吐露真言。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个男人, 到底是爱着我的娘亲, 还是恨她。”裴彧的声音带着些艰涩的低沉, 缓缓吐出在心底藏了十几年的疑惑,“如果他爱她, 怎么会将她关在深宫之中, 不加探视, 让她状若疯癫;但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用如此严酷的手段, 报复杀人凶手?”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裴彧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个男人怨毒的眼神。
像蛇, 像蝎,像黄蜂淬了毒的尾针。
一下接一下,往年幼的裴彧那颗幼嫩真挚的心灵中扎去。
一刹那,那些长途跋涉到达边疆, 被父亲不闻不问几十年的委屈浮上心头。情绪如同滔天巨浪,一下子将裴彧淹没。
他垂下头,尖尖的下巴抵住胸口,周身浮现出一股奇异的脆弱。
好像一碰就能碎掉一样。
许银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裴彧,眉梢低垂,整个人透明得像一只蝴蝶。
她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爱与恨,能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呢?”
“既爱她,又恨她?”裴彧咀嚼了一遍许银翘的话。
他澄明的眸子中多出了点神采,轻轻点头,若有所悟。
许银翘道:“你后来有见过他么?”
不用她提,裴彧已经明白了“他”是谁。
“我不会想见他。”他声音笃定,“我会在西北待上大半辈子,最好一生都不要见到这个男人。”
“你还是有恨。”许银翘道。
“是的,我是恨他。”裴彧的面上浮现出一股戾色,“从没有一个父亲,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