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瞬间走神,那姑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
“来人啊,来人啊——”
头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裴彧的眼中控制不住沁出泪水,鼻涕眼泪糊作一团。
他多么希望,女人能够返回来,像方才那样紧紧抱住自己。
可是没有。
模糊的视线中,女人冲了出去。门外如同鬼魅般,伸出两根长枪,将女人捅倒在地。枪头是被折去了的,女人身上并没有流血,但武器捣身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
裴彧看着女人倒了下去。
他紧紧抱住头,闭上眼,忍受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
等裴彧睁开眼的时候,窗角露出深蓝色的夜幕。
他站起身,门口女人的身影不见了,室内空荡荡,只有裴彧一个人。
难道自己就一直被困在这个五岁孩童的身体中,被困在这件房屋内了么?
裴彧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没走出几步,就听到门口守卫的窃笑。
“啧啧,皇帝的女人,确实不一般。”
“二弟,谨慎些,喏,里头还有个皇子呢。”
侍卫冲室内努了努嘴。
“你说,这个疯女人,今上到底将她关着做这么。要是我,早就……”
侍卫比了个手刀的手势。
“你不懂,当今圣上仁慈,此人虽疯疯癫癫,到底也诞下一子,延后有功。”
“只是那小孩,看着也病恹恹的。今上自此子诞生,一次都没去见过……”
“嘘,别说了,你看看她是不是死了。”
侍卫踢了脚什么东西,沉闷的一响。
裴彧心下猛地一沉。
他透过窗纸看去,女人躺在地上,头底下静静地淌着一滩鲜血,海藻般的长发散开,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裴彧听到自己口中一声稚嫩的儿童呼唤:“娘亲——”
他有些愣。
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娘亲”二字,从口中传出。
恍惚间,裴彧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裴彧的动静引起了门口守卫的注意。他们停止了交谈。
女人被搬了进来,两个侍卫将门关上,关门之前,一人脸上显现出些恻隐之情,与裴彧道:“小孩,你看着些你娘,别再让她寻死了。”
门扉阖上,室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终于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句话,还是——
“檀郎,檀郎,你害得我好苦。”她抬起眼,眼中阴恻恻的,头上血迹干涸,半覆在面上,配合着艳丽的五官,好似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有妻,有妾,有皇位,那我算什么,那我算什么……”
女人喃喃自语,越来越快,裴彧罕见地感受到胆战心惊。
但手脚不受控制,僵直在原地,裴彧动不了。
他睁圆了眼,看着女人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爬向自己。
冰凉的手抚上裴彧的脸颊,很冷,很瘦,好像白骨一般。
狠狠掐进肉里。
“你有他的眼睛……”女人的话,更加癫狂,仿若呓语。
“挖掉,挖掉,挖掉!”
女人尖声叫嚣,裴彧眼眶处被硬硬的指甲抵住,一阵砭骨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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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神魂初定, 当裴彧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一道浓重的血红,从八仙桌桌角延伸而下, 在地面上蜿蜒,如同蛇行。
裴彧的眼睛落回自己的手上。五指血淋淋, 惨红流淌。
不可能, 不可能!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拼命地摇晃着,好像这样就能把记忆甩出头脑一般。
我不记得,不, 不……
裴彧颤抖着手,探向女人鼻下。手上并无半点风动, 女人的鼻息彻底停止, 只剩下一片寂静。
裴彧更加慌乱了, 他顾不得擦拭手上鲜血, 从女人身体底下挤过去,一路摸索, 抓住了她藏在身下的手掌。
那是一双抓人如同铁钳般令人无法逃脱的手, 这双手在几个时辰前还抱住过他。是温的, 带着热意,如同太阳落下之前淡淡的余温。
可是, 任凭裴彧如何拉扯, 女人都一动不动。
一片寂静之中, 裴彧听到一声孩童的啼哭。
奇怪,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哭?
他张目四望,室内寂静无人烟。
裴彧忽然身子一轻, 飞了起来。
他整个人轻飘飘,如同一块透明的灵魂,悬在半空中。低下头,裴彧竟然看到的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
四五岁大的男童,穿着洗褪了色的粗布衣衫,坐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他的脸上带着稚嫩的婴儿肥,漂亮的眼眸中盛满泪水。
男孩望着女人一动不动的身躯,愣神良久,好像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女人的手在男孩手中,温度逐渐消退,很快就变得冰凉而松弛。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男孩放开抓住女人的双手,整个身子跪起来,发狠地推搡。
女人的身子这时候沉重得像一座小山,无论男孩如何推搡,女人都没有任何回应。
疑惑,不可置信,恐惧。
男孩面上神色变换,终于惊叫了起来。
眼泪落下。
裴彧在半空中,伸出手来,想要捂住男孩的嘴巴。
他不该哭的。
这样哭,会引来门外的守卫。
裴彧一个俯冲,想要伸手控制男孩的行为。可是临到跟前,他身体如一团青烟一般,散了。
下一秒,裴彧轻飘飘地从男孩背后聚拢。一种不受控制的向上的力量,让裴彧在地面上打了个擦,再次飞了起来。
我变成鬼了?
裴彧搞不清楚状况。他手掌使劲挥动,口中也叫道:“小子,别哭了!”
可是,耳畔并没有如期传来自己的声音,眼前的手一点一点褪色,直至透明。
太诡异了。裴彧想。
他确实变成了个鬼。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脱离了裴彧的掌控。
门外士兵闯入,发现了地上女人的尸体,和在一旁不知所措痛哭流涕的小裴彧。
很快,原本空旷的室内,挤满了人。
裴彧敢发誓,他从来没想过这一间小小的屋子能挤下这么多人。
人们脸上俱是一股讳莫如深的神色,低头与身边人窃窃私语,声音窸窸窣窣,好像裴彧躺在漫无边际大草原上听到的瑟瑟蛩音。但是,人多归人多,却没有一人来接触坐在地上的裴彧,或者是为女人收尸。
大家都是看客。
大家都不肯出头。
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很快,裴彧就知道了他们正在等什么。
穿着明黄衮服的男人踏入小殿,带起一阵风,人群如潮水般自动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眼睛亮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裴彧认出了这个人。
父亲。
也是皇上。
皇上的身后跟着另一个穿明黄衣服的女人,这人大概是皇后,皇后的后头是各种裴彧不认识的宫女,林林总总一大堆人。
屋子更挤了,也更闹了。
皇后娘娘拿着帕子,沾了沾并不湿润的眼角。
皇上踏入几步,驻足不前。
裴彧以灵魂的形态高悬空中,恰好能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不同于周围人群身上隐隐透露出来的那种,带着热切的浮躁,好奇,皇帝周身好像潇潇落雨般,一片冷肃。
穿着明黄衮服的男人蹲下身,做出了一个令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蹲下身,将地上女人的眼睛拢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