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蛇形其中,小心翼翼避免踩到晾晒的东西。他的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树杈,树杈的末端凸出分片,被裴彧改造成了一个方便分开毛毯的装置。
裴彧时不时用树杈末端伸进毛毯叠起的角落,将整片羊毛抖落在阳光下。
这可比之前高效太多了。许银翘心中暗想。
似乎是许银翘的目光太过灼热,又或者是裴彧有一股对危险的敏感,他似乎感应到了许银翘的注视,抬眼朝着许银翘所在帐篷的方向投来淡淡一瞥。
许银翘赶忙缩回黑洞洞的帐篷内。
他发现自己了么?隔得这么远,裴彧真的能看清她么?许银翘心中默数几秒,再次将眼睛贴上了帘缝。
裴彧这次转过去了,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白的反光的羊毛,时不时将晒足了阳光的羊毛翻个面,看起来专注得紧。
许银翘放下心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早上都在观察裴彧的一举一动,手里的活进展缓慢。
不能这样了。许银翘这么对自己说。再看一眼,就去专心干自己的事。对,再看一样,以防裴彧出什么差错。
许银翘再转过脸,外头,裴彧又有了动作。
艳阳的曝晒,让裴彧的后颈沁出汗珠,头顶也冒出了白烟。他似乎是嫌弃衣服厚重,三两下便脱去上衣,赤着上身,继续做事。
许银翘心中,好像有什么泡泡忽然被戳破了。
她的眼神,不自觉有上到下,将裴彧一整个扫视了一番
在金戈铁马中历练出的肌肉,呈现出精练健硕的形状,顺着裴彧的动作,流畅地运动。一滴汗顺着裴彧的脖子向下,淌过肌理分明的胸膛,没入线条如刀刻斧凿的小腹。
许银翘眨了眨眼。
那滴汗不见了。
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咚一声。
昔日高高在上的真龙血脉,竟然屈尊在此方寸之地,做这种力夫所做的活计。如果让没有失忆的裴彧知道这件事,恐怕会觉得这是在痴人说梦吧!
一想到裴彧有可能恢复记忆,许银翘就有些担心。
她心中想着,是不是要给裴彧再做点检查,查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裴彧的失忆。
——以防裴彧无意间恢复原来的样子。
想到这里,许银翘有些走神,忽然,指尖一阵刺痛,将她拉回现实。
“啊!”许银翘轻轻叫出了声。
低下头,一点血花从她洁白的指尖绽开,慢慢形成深红的圆形。
啪!
血滴落到桌上,被绒布迅速吸收,成了深红色的小圆点。
许银翘心头一惊,忙用手去擦试,谁知,血迹已经迅速渗入绒布之中,她再擦,也只能拭去表面的液体,对更深的污渍,已经无可奈何。
许银翘蹙起眉头,有些无奈。
她手里是两件男人的衣服,韩因的。韩因因为担心柔然人追踪到绿洲,自请带人出去探查,七日后方回。送别韩因的时候,许银翘颇有些不舍得。她对韩因说,你尽管去,我在家里,帮你把之前弄破的衣服补好。你回来了,衣服也补好了。
结果,许银翘一个疏忽,衣服非但没补好,还弄脏了。
这下好了,只能去洗。
许银翘拿着衣服,匆匆来到小河边。她蹲下身,用力地搓洗着被血点子弄脏的地方。
血染之处是领口,许银翘要想洗干净,就得将大半件衣服伸进水中,搓洗污渍。深秋冰冷刺骨的寒水带走了许银翘的手部热量,不一会儿,她的手指头就僵硬得不能动作。
但污渍还剩一个小小的角落。
许银翘心中苦闷,只得更伸出手,一双手几乎整个浸泡在潺潺流水当中。
许银翘清楚地感受到,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知道,这是被冰水冻伤的前兆。
许银翘赶紧站起身来,将衣服细细拧干。
手上的伤口缩成一点粉红,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她的指甲被冷水冻得发紫,小风吹来,更加瑟缩。
许银翘赶紧将湿手在衣服上擦干,她犹嫌不暖,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脖子上,试图用温热的颈部皮肤来温暖自己受冻到不受控制的手。
皮肤相触,冰凉砭骨,许银翘“嘶——”地一声,在草丛中蹲下了。
就在此时,身前传来一阵嬉戏打闹的声音。
许银翘远远就听到了几个姑娘家的娇笑,声音随着风传到她耳朵里。“额尔敦,额尔敦……”
许银翘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在月氏人的语言中,额尔敦代表“秀美的男子”。
怎么忽然说这些话?
许银翘心中疑惑,从草丛中微微探出头,样子好像一只四处观察的土拨鼠。
她看到了冷着脸走在前头的裴彧。
嚯,居然是他!
许银翘眉毛一挑,心中不感到意外。
如果让许银翘将额尔敦安到自己认识的任意一个男子身上,她也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裴彧。
许银翘稍微蹲下了些身子,用草色将自己掩盖起来,她心中好奇正炽:裴彧会对姑娘们的追逐作何反应?
透过草色,许银翘看到,一个追得紧的姑娘,大着胆子上前,想要抓住裴彧的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裴彧抓住了那姑娘的手腕,面色一沉,双腿下蹲,手臂顿时青筋暴起,下一秒,就要将那姑娘甩出去。
许银翘只觉得大脑一阵空白,就要阻拦。
谁知,裴彧生生止住了动作,并没有将人甩出去。
许银翘赶忙缩回去藏好。
身后传来不明原因的响动,裴彧的耳廓动了动,好像捕捉到了声音。他冷冷的眸子扫过,风吹草动,草尖如同小猫尾巴尖,轻轻拂动。无人出现。
裴彧回过头来,对着有些惊慌的月氏少女们,嘴里说出了一大串月氏话。
许银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裴彧竟然会月氏话!他什么时候学的?
许银翘一个月氏人,在族中呆了一个多月,这才学会几句简单的表达。裴彧才来这么些时候,他怎么做到这么流畅地说出月氏话的?
许银翘满腹狐疑,不禁更压低了身子,暗中观察裴彧的一举一动。
裴彧说的那句话,大致意思就是,我是主母的奴仆,我不为你们驱使,只有主母能够命令我,也只有主母能够触碰我。你们这些低贱的平民,不配拿肮脏的双手来奴役我。
许银翘听到这话,皱起眉头。
然而对话还在继续。
噢,你们都知道主母是谁吧?对,就是呼韩因大人的妻子。
说道妻子二字,不知是不是许银翘的错觉,裴彧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将那二字咬得格外重。
少女被裴彧这么斥责一通,面色又青又白,很快便鸟兽作散。
裴彧没有在意走远的少女们,他大步迈开,甩开众人来到河边,然后低下身子,往河里鞠了一捧水,往脖颈、身上扑去。
许银翘想,裴彧在大太阳底下做了这么久的苦力活,身上早已经汗津津的,肯定是到小溪这里擦洗身子来了。
她推断裴彧并没有发现自己,心头稍安,绸缪起脱身的法子。
许银翘不想和裴彧有更多的接触,可偏偏,裴彧洗身的地方,离许银翘蹲踞的草丛不过四五步。只要稍微一回头,他就可以看到草丛中的许银翘。
许银翘不禁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被裴彧发现。
此时,裴彧好像不满足于单纯的擦拭身体,他的双手贴着胯沿向下,就要拉开马裤……
许银翘赶忙捂住了眼睛,但她心头有些发痒,悄悄撑开指头缝儿,透过缝隙,偷偷窥视。
世界一下子静下来。
草叶的窸窣声,在风里断断续续,一会萋萋,一会沙沙,促织娘扯着嗓子唱个不停,好像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唱一秒有一秒的尽兴。
裴彧的动作慢条斯理,好像在进行一场预谋已久的表演……
小河的另一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裴彧的动作。
裴彧转头,朝着喧闹的源头看去。
原来,一对月氏母子来此打水,儿子不小心将水桶磕出了一个洞,好不容易打好的水哗哗地泄了。母亲很不满,正在严厉地斥责那个孩子。
儿子顶嘴,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一浪接过一浪,尖利的声音,穿透空气,好像一根胡乱戳动的金针。
许银翘一抬眼,刚好看到那母亲狠狠地打了孩子的头一下。
那一下,显然是气急败坏的产物。
许银翘脖子一缩,自己都觉得疼。
紧接着,耳边咕隆咚一声。
回头一看,裴彧竟然面色痛苦地栽倒在地上。
许银翘急忙赶过去。
裴彧整个人浸泡在水中,口中喃喃自语。
许银翘凑近了听,他说的话,竟然是:“别打我,别打我……”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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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失重感传来, 裴彧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意识渐渐消散,昏倒前,裴彧最后一个念头犹在脑海:就这么在银翘面前昏过去, 真是太可悲了吧。
念头没冒出几秒,就如云雾般消散, 下一秒, 裴彧眼前一黑, 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过多时,眼前一阵白光闪过,裴彧眨了眨眼, 震惊地发觉,眼前换了天地。
眼前一面沉黑乌木做的画屏, 上头雕刻花鸟草虫, 这些花草形态各异, 乃是精雕细琢而成, 各类鸟虫的神态被拿捏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屏上跳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