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因环顾一圈,目光在许银翘面上多停留了一秒。
只是一瞬间的停留,但对视的二人,都察觉到了这份不动神色下的特殊。许银翘拍了拍脸,只觉得薄薄的面皮简直要烧穿。
韩因到这里,不再卖关子:“马蹄印很乱,但周边又都是硬地,无法追踪,我们只能凭借地上仅有的线索来判断。”
说着,韩因拿刀尖,轻轻地在流沙上刮过,点出了一处地方。
“这里,在马蹄中,有一个人的脚印。”
人?许银翘内心疑惑,顺着韩因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凹坑里,辨认出一个鞋印。
鞋印上面被踏了很多下马蹄印记,如果不是韩因指出来,许银翘单靠自己,是无法辨认的。
荒无一人的沙漠,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呢?
“会不会是柔然人在此处下马了?”有人提问。
韩因却摇摇头:“这鞋印,看起来不像柔然处的制法,倒有些意外的熟悉……”
许银翘猛地抬起头。
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却瞬间明白过来了!
许银翘内心咚咚打鼓,来不及说话,她匆匆从马上翻下,蹲在凹坑边上,将袖子挽起到大臂处,然后,俯下身,将小臂轻轻地摆在脚印旁。
“这是我纳的鞋底。”许银翘轻声道,“我亲自画的花样子,而脚的大小,果然有我大半小臂长。”
她和韩因对视一眼,在韩因眼中,许银翘看到了一个惴惴不安的自己。
她长吐一口气,说出了结论:“柔然人在此处停下来碰到的,多半是裴彧。”
许银翘接着韩因的话讲,她每讲一段,韩因便默契地为她翻译一段:“柔然人在这里遇到了陌生人,我猜想,他们接下来去的地方,便与这陌生人的去向有关。”
“而他的去向……应该在那里!”
许银翘手一指,是个和月氏绿洲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
听到这里,大多数月氏人的心头一松。
许银翘却并不像大多数人这样开心。
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反而隐隐后悔起昨天做的决定。
因为裴彧和韩因无休止的争斗,许银翘在情感的纠结中最终倒向了韩因,将裴彧半夜赶出了月氏人的营地。
她知道裴彧受了伤,失了忆,天大地大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她也知道,草原上有狼,以及比狼更可怕的,成群结队的柔然人。
但是,许银翘还是那么做了。
出于一腔压抑不住的怒火。
但现在隔了一夜,昨夜里心中的火烧得再旺,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些黯淡的灰烬罢了。
许银翘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自从遇上了裴彧,她心中的爱与恨就在纠结,一会爱占了上风,另一会恨意又占领了高地,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要在一遍遍的情感炙烤中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纯洁、温柔的医女许银翘,另一半是充满了纠结、不甘的恶女许银翘。
天使与魔鬼在她身上打架。
许银翘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分出输赢。
韩因很快处理好了一切:他将为数不多的月氏人分成了两队,一队顺着许银翘所指的方向,继续追踪,直到确认柔然人真的并没有找到绿洲。另一队,则顺着原来的路线走回绿洲。
而许银翘,被安排进了更安全的那一队。
她需要回到绿洲。
分别的时候,韩因偷偷去看许银翘面上的表情。
她的模样很平静,就算知道了柔然人遇到的很可能是裴彧,她也好像根本不在意裴彧的死活似的。
许银翘低眉顺眼地跟随着大部队向前走。
韩因没再多看,策马上前,去确认柔然人是否如他所料,确实离开。
而前往绿洲的队伍,却出现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他们发现,队伍的尾巴上,少了个女人。
许银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意落下来,偷偷消失在了茫茫平原上。
*
许银翘确实是有意离队的。
阿钱在她的身下轻快地奔跑,单纯的小马儿,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下定了多大的决心,在危机四伏的荒原上单独行动。
许银翘的目标是一群不远处的秃鹫。
茫茫大漠,要找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但是,昨夜的鬣狗给了许银翘灵感。
她知道,比起费劲地用声音吸引一个人,气味,或者说,死亡的气味,才是更好的标志。
而秃鹫,就是这样的标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转身跟上去的路径,正是方才给韩因指的那一条。
两侧的风景飞速从许银翘眼角余光掠过,秃鹫群越来越近,黑压压的,许银翘都能听到头顶上翅膀拍动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她感觉这声音让她有些反胃。
或许是秃鹫带来的死亡气息太过浓郁了吧。许银翘心想。这群黑压压的生物,总能让自己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
她很快就到达了秃鹫地下正对着的地点。
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小凹坑,里头躺着一个人。
那人很显然是死了,秃鹫正大胆地撕扯着他的皮肉,许银翘忽然有些不敢近前。
她真怕自己再往前一步,看到的就是裴彧的尸体。
一种莫名的哀恸攫取她,许银翘第一次如此发自内心地感到胆怯。
她几乎是从阿钱身上坠下来的。心头堵着一块大石头,很闷,像下雨之前透不过气来的天幕,又像密不透风的茧,将许银翘团团包裹在其中。
她鼓起勇气,踏出了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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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似乎是感应到了许银翘的靠近, 秃鹫抬起头,警惕的黑豆小眼睛看向她。
许银翘瞪着清亮亮的大眼睛,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野生秃鹫的眼睛亮得发狠, 对视起来,许银翘有些气虚。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 心中鼓励着自己, 保持刀尖向前, 一个随时准备自卫反击的姿势,然后,一步步朝秃鹫逼近过去。
秃鹫喉咙里冒出吱呀吱呀的咕噜声, 好像在警告。
许银翘亮出刀片,雪亮的刀光, 在阳光下晃得一闪。
秃鹫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喉咙中冒出哀鸣, 爪子松开吃了一半的尸体, 巨大的翅膀在背后鼓开,“嗡”一声, 带起一阵风。
秃鹫飞走了。
地上的人, 属于胜利者许银翘。
许银翘又向前走了几步,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着刀柄, 指节用力到发白, 一点都没松开。她感受到自己紧张过头的行为, 乐了,手指一松,将刀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甩了甩有些脱力的右手。
秃鹫的动作, 恰好使地上的人翻了个面,露出还没被吃干净的半边面孔。
“诶?”许银翘不禁惊叫出声。
她已经做好了给裴彧收尸的一切准备,但是地上的人,分明不是裴彧……
她这才注意到之前忽略的细节。
譬如,虽然裴彧的骨架子也很大,但这具尸体显然更加肌肉壮实,瞧他露出的半边膀子,比年猪的蹄髈还要粗大。又譬如,这人残存的半只耳朵边带着足金的耳饰,环嵌套着环,许银翘数过去,足足有九个大小不一的金环,打穿在耳廓上。
这打扮,分明更像个柔然人!
就在许银翘仔细推断的时候,一股寒流再次攀上她的尾椎骨。
危险的感觉分外清晰。
这一次,许银翘并没有成功脱逃。
她感到有一双手从身后抱住自己,然后,顺着一股大力,许银翘重重地倒在了沙地上。
身下还垫着一个人。
许银翘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特别惊慌。
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许银翘周身,似乎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抱住自己的人是谁似的。
沙坑侧是一道陡峭的土坡,二人的身子甫一触地,便不受控制往下滚。
许银翘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要不是那人的身子挡了大半撞击,她从高处跌下,恐怕要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
许银翘被人死死抱在怀里,像是要被手臂勒进肉里似的,她的目光移向手中还紧紧握着的刀,下意识拿刀去戳突袭之人。
谁知,下一秒,手腕上却传来一阵酸麻,许银翘双手五指几乎捏不住刀柄。
刀被轻轻巧巧夺了去。
许银翘失去了最后一样防身的武器。
“姑娘家的,少玩弯刀,小心伤了自己。”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许银翘转过身来,果然看见裴彧。
她立刻伸手去夺,裴彧却把手举得高高的,刀悬在最高处,许银翘尽力挣扎,却根本够不到。
“没收了。”
刀在裴彧手上像是散花般转了一圈,转出绚丽至极的弧度。
许银翘恨恨地盯着裴彧的动作,眼睁睁看到自己唯一一样防身的武器被裴彧收进了腰间囊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