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从这头走到那头,眉间紧缩,似有一千根细针,密密戳着自己的伤口。她伸手摸到胸口, 衣服底下是凹凸不平的疤痕,这是她奔向自由的代价,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勋章。
勇气的勋章。
许银翘一听到韩因的汇报,就知道,裴彧捉她来了。
真奇怪,他明明丝毫不在意她,为何还要在她主动离开之后,紧追不放?
裴彧的控制欲,未免也太强了点。
但许银翘知道,她既然逃开,就不可能再回去。
许银翘不一会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得赶快走。”
韩因的眼睛倏忽间亮了起来:“你不跟他回去了?”
许银翘的言语间带着点嗔怪:“我与他回去做什么?”
往昔种种在她眼前掠过,许银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韩因,我不仅要他找不到我。”
“我还要他永生永世,痛彻心扉。”
*
运城来了位新贵。
对郡城一干家族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稀罕事。
就好比一只天鹅来到了鸭子群中,裴彧无论走到哪里,都分外显眼。
按照惯例,当地有名望的家族,要让出自己的宅子,供这位西北军地头蛇,也是当朝皇子入住。这不,有一家姓张的,便将自己的祖宅献出,恭迎裴彧入住。
张家满以为,四皇子是带着妇人亲眷出游,因此,张家准备的宅子是积年的祖宅,他们特地空了张家家主与张家老夫人的明堂出来,预备给四皇子与四皇子妃居住。
谁知,裴彧身后追随的,并不是亲眷,而是士兵。
一看到裴彧一行人,张家才知道,他们大错特错。
但见西北军行走起来队伍整肃,战士殊无哗然,仿佛衔着铁枚一般。张家的家主傻了眼,他们的祖宅,可容不下这么多龙虎精神的士兵。
正当家主惶恐之际,面前走出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少年头戴金冠,身披玄衣,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飘飘然不似常人。他生得太过好看,张家家主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见了,也不免被此人容貌所震慑。
只是这少年艳丽的面庞上带这些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薄唇不耐烦地轻抿着,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
更仔细看,他的下巴上带着青青的胡茬,眼底也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乌青。看样子,是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一个疲惫又艳光四射的人物。
张家家主正疑心来者何人,背后一痛,被郡守重重捅了一肘子。
家主回过头去,便看到郡守暗暗在袖管子里比了个“四”字。
他反应过来了。
原来面前这个少年,就是四皇子!
四皇子比他们想象得要年轻很多,观其年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
如果不知道面前之人是四皇子,张家家主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能率领军队,浴血奋战,大破柔然人的侵略,震慑边疆。
“草民——参见四皇子!”
张家家主唱着喏,跪了下去。
按照惯例,他应该为四皇子介绍自己这一方宅子。不过,四皇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运城,下辖何县,县中人口几何?一一报上。”
“回四皇子,运城乃雍州极北之地,所辖之县,仅有三个,分别是原县,荻县,夜来县。”
说话间,裴彧拿到了当地的地图。地图上记载了运城及其周边的详细风貌,三县位置,也分外清楚。
“全军听令——”
裴彧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弟兄,下达了命令。
“甲路乙路丙路纵队,即刻前往运城三县。其余人等,与我一同,在张大人府中,随时策应。”
说着,裴彧就翻身下马,带着留守运城一干人等,预备进府。
张家家主却追了上来。裴彧回头,四五十岁的男人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抬起脸,期期艾艾道:“大人,草民给您预备了大礼。您往房中去……便可以看到。”
裴彧随意应下了,直至进入内室,他才明白过来,张家家主所说的大礼是什么。
内室之中,一字排开,袅袅婷婷站着一行女人。
每个女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期期艾艾的申请,与方才跪在地上的张大人,不谋而合。
其中站在最中间那个,生得弱柳扶风,眉间一股袅娜之态,看样子,倒与别人有些不同,举手投足上,分外出挑。
裴彧已然懂得了张大人的算盘。
他凤眸流转,眼光落到斜签着站在一旁的张家家主身上。
张家家主双手插在袖管子里,内心颇有些激动。他活了这么大年岁,第一次亲眼见到天上之人。
招待贵宾,左不过几种物件:金玉银钱,香车美酒,最后一样,便是美人了。
张家家主抬眼斜睨四皇子神色,
张家家主特地将中间那位袅袅婷婷的拉出来:“殿下,家中小女,年方二八,知书识礼,若是殿下不嫌弃,收了她,做个红袖添香的伴读,便是小女一辈子都难以修来的福气了。”
裴彧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他昂然走上前,相距张家女儿不过一步之遥。
张家的女儿哪与男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裴彧一上前,她便合眉垂首,面上泛起一股水莲花般的娇羞。
“倒有些皇妃的品格。”后头不只是谁嘀咕了声。
裴彧仔细端详,终于明白了自己看到张家小姐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身上这一股袅娜风流姿态,确实与许银翘有几分相像。
他本来想拒绝了所有女人,此时心念一转,驻足发问道:“张家小姐,你会什么?”
裴彧尽量将声音放柔和,以免吓到这个看起来就胆子很小的女人。但纵然他表现得再和善,张家小姐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身子几乎颤抖起来:“小女不才,从小读过几本开蒙之书,略懂女红、音韵。”
裴彧皱起眉头,又问道:“那你懂医术么?”
张家小姐张大嘴巴,一副愕然的神态。
医术,可不是她们闺阁女子要学的东西。纵然懂了,她们也不可能到外头抛头露面,提诊看病呀。
张家小姐正要摇头,张家家主却上前一步,替她肯定答道:“懂的,她懂的。”
“哦?”裴彧歪了歪头,兴致缺缺的面上终于浮现出几丝异样。
他虚空点了点张家小姐的头顶:“那么她便留下来吧。”
*
张家家主今年年方五十,到了做爷爷的年纪。族中人,都称呼他为张爷爷,或者大爷爷,但今天,他实打实做了一天孙子。
他一回家,家中留守的张老妇人便上来换衣服。
“成了吗?”老夫人是张家主积年的老婆,张大人这一辈子,收了不下十房姬妾,到老了,却极为依赖这位几十年的原配。
“成了。”张大人重重呼出一口气。绷紧了一天的身子骨,一瞬间松散下来。
“贞娘出落得这番好模样,要我说,那皇子一定会把她收入房中,你之前的,都是瞎担心。”
张大人拍拍胸脯,口中说道:“老婆子教训的对。”
但张大人心里,却实打实存了一两分疑虑。这四皇子,看着是个少年英雄的模样,张家贞娘在府中,难保能过得下去。
不过没关系,只要贞娘还在,张家,就相当于得了一根攀龙附凤的大腿。
等到他一步步成为四皇子手中的忠心人,何愁没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乃至张家,都可以从运城这个小地方一步登天。
张大人坐着美梦,沉沉睡去。
但裴彧房中,却并不那么安宁。
“错,错,错!”裴彧大吼三声,像一只被困囚笼的猛虎,在狭窄的室内气呼呼走来走去。
张家小姐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贵人。她所见的人,都是知书达理,凡是能用口舌解决不用武力的。但面前这个男人,眉间蕴含着隐隐的暴躁,像是下一秒就要提刀把她劈了砍了一样。
张家小姐缩进角落,身子不由自主颤抖。
紧接着,滋滋水声传来,她好生生一个黄花大闺女,竟然溺了。
裴彧敏感地嗅到一股尿骚味,尿骚味的来源,正是缩在角落中的张家小姐。
他本就因为许银翘的事情,心中烦躁。此时见到张家小姐如此不经吓,胸中烦闷之火更甚。
“出去,滚出去!”裴彧一跺脚,指着门边。
张家小姐站起来,身下落下水渍,摇摇晃晃没几步,又倒了下去。
裴彧无法,只能从门外叫来士兵,一边一个,把张家小姐原模原样还回去。
再回首,他看到案上一块猪肉。这是裴彧测试张家小姐医术用的东西,猪肉上头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创口大小,深浅,都与裴彧在太液池边初遇许银翘那日别无二致。
裴彧不求张大小姐能将伤口缝合个十成十,若是她懂一两分医术,他都不会如此气愤。
张大人说“她学过医术”,完完全全是在骗人!
裴彧平生最讨厌被人欺骗,他当即就质问起张大小姐,为何要编造技能。
其实张大小姐也心里委屈。她从小到大活了一十六年,是族内最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嬷嬷说学女红能给男人做衣裳,她就认认真真纳针缝衣,嬷嬷说,懂音韵,读女书,能知情趣,做男人红袖添香的伴读,她便老老实实,一个一个字去读书,记背。
谁知,面前这个男人不安常理出牌,上来就问医术。
张家小姐本想如实回答,结果爷爷却在前面抢声应下,她对医术一窍不通,猛地见到一块血淋淋的猪肉放在身前,早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这皇子,还要求她用女红的手法,将猪肉上老大一条口子缝起来。张家小姐眼皮一掀,只恨自己不能当场晕过去。
张家小姐溺在了室内,这书房,也不能呆了。
裴彧索性外出行走,也算是透透气。
正走着,园前一束形似兰花的植物引起了裴彧的注意。
“这是什么?”裴彧问。
下人极有颜色,上前答道:“这个呀,是老爷从西域胡商手中买来了洋兰花。此花香气馥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也极得老爷喜爱。老爷曾说,洋兰非兰,但洋兰何尝不是兰。喏,这话,正裱在中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