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出来, 韩因就感觉好笑。
裴彧还在几十里之外的城郡内, 裴彧只是个人, 又不会飞,怎么可能忽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韩因抚了抚心口。裴彧给他留下的阴影太过浓重, 他不自觉就在脑子里把裴彧妖魔化了。
韩因环顾室内, 室内门窗完好无损, 内设陈饰干干净净放在原地,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来人并非强力闯入,而是很和平地将许银翘带走。
难道偷走许银翘的人,是客栈的老板娘?
韩因越想越确信。
一来, 这客房的钥匙,他与老板娘人手一份。二来,那老板娘看起来就一副贪财精明相,难保不会为了贪图韩因手里的银子,而作出不良举动。
如果真的是这样……韩因捏紧拳头,从板车上拿起那架沉重的大刀。
刀刃上过战场饮过血,上头沉褐色的血迹早就洗不干净了。血迹如同蛛网一般密密攀附着。刀身散发出一股凌厉杀伐之气。
……那么,休怪他不仁。
韩因提起刀,气势汹汹转身就要去要人,身后却传来轻微的吱呀一声。
韩因的脚步顿住了。
他听得很清楚,这是木门缝隙拉开的声音。
像是触电般,韩因几乎跳着转过身来。
“哎哟!”女人见到房门洞开,轻轻叫唤了一声。
只一声,便让韩因觉得有如天籁。
就算是天外纶音,也比不上眼前女人这一声轻唤。
韩因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银翘怯怯立在原地,头发丝完全披散,此时发尖儿被水沾湿,在阳光下散发着金棕色泽。她一只手臂伸出门外,如白葱似的,泛着水色。见韩因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许银翘忙将身子缩于门后,粉肩半露,掩住底下春色。
韩因是个未经人事的男人,乍见此景,腾的一下,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强自按捺心头的潮涌,一步步,艰难地转过身去。
“你醒了。”
“嗯。”许银翘声如蚊蚋。她被韩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怎么都不舒服。许银翘道:“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她还没穿好衣服。
韩因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被压抑着的火山。再多看下去,就要顶不住压力喷薄而出。
他被许银翘提醒,才终于省得,自己还有转过去的选择。于是韩因从善如流地转身,不忘提醒许银翘:“我背过去了。”
韩因的声音落到许银翘耳朵里,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战场上沾满了血污的衣物。这衣服几天没有洗,放在鼻子底下,许银翘就能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臭气。
她皱了皱鼻子,犹豫了下,还是探出头问韩因:“你这边,有没有多的衣物?”
韩因闷闷地应了一声,旋即,一套粗布衣衫落在了许银翘身前。
她从地上捡起衣服,探出头去,却没有看到韩因的身影。
许银翘一面研究着衣服怎么穿,一面有些好奇地向外喊话:“韩因,你到哪里去了?别走远了呀。”
韩因的声音还是闷,此时听起来更加远了:“我在。”
好像是感觉出自己的话太少,韩因又加了句:“银翘。”
许银翘隔着门帘,听不真切,没有仔细分辨韩因语调中的抑扬顿挫。
一厢之隔,韩因紧紧握住双拳,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低下头,身体上的变化瞒不过自己,纵然极力压抑,还是显出了情态。若是许银翘看到了他这般情态,可会觉得他是一个恶心又下流的人?
明明二人之间没有过肌肤之亲,许银翘也非未经人事的少女,为何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屏风后窸窸窣窣的衣料之声不绝,是许银翘肌肤与粗布摩擦的声响。如若睁大眼睛仔细看,还能在光的影子下窥见许银翘伸展的情态……
韩因不敢再看下去了,他紧紧闭上双目,努力抑制过分粗重的呼吸。
许银翘走出来的时候,浑身焕然一新。
她在室内,将身上的血迹细细揩洗干净。现在,整个人显得还有些苍白,但并不像刚受伤时那样憔悴僵硬。
她一出来,就见到韩因坐在床上,腰背不知怎的,看起来有些佝偻。
许银翘的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就算身上粗糙的布料磨得肌肤并不舒服,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身上传来的每一个感受,都是她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她走近了韩因,嫣然一笑。
“我醒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韩因抬起头来。他的鬓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点湿意。
他开口,唇齿之间滞涩,说出来的话,也发黏:“看到你能好生生站在这里,我比谁都要惊喜。”
或许是因为紧张,韩因说一句话,就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嗓子:“你是几时醒的?醒来之后,可有感到什么不适?”
许银翘一一作答:“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出去了。在受伤之后,我便觉得整个人沉入了一片汪洋之中,睁开眼看,周围都是黑的,天上地下,没有一个地方有附着之物。”
说着,许银翘又好似回到了当初的情景。
猛烈的剧痛从胸口传入,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好像听到了裴彧的声音。
她勉力想睁开眼,朦胧间,可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愈来愈近。是裴彧,他骑着马,朝许银翘疾奔而来,路途上但有阻拦之物,都被他尽数劈开。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许银翘听说,人在被阴司钦差勾去魂魄之前,眼前会现出走马灯。走马灯里头,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所有的记忆。
她的走马灯是裴彧,许银翘的回忆,是与裴彧相关的点点滴滴。
初入皇子府的娇羞,用自己的坚持征服裴彧时的成就,得知他纳雁时的心灰意冷……
最后归结在战场上,那般惨烈结局。
许银翘当时以为,她的生命就此终结。或许前尘往事种种,从一开始,便错了。
她不应该对裴彧心动,不应该与他止不住纠缠,不应该……
从太液池边丢弃那张御赐紫袍开始,许银翘便走向了人生无可避免的深渊。
但幸运的是,她捡回了一条命。
在对裴彧说出休书之辞后,许银翘便彻底堕入了无边黑暗。意识浮沉在无方万千中,周遭都是黑黢黢的暝夜,惟有许银翘自身,是纯白的。
她被困在这一具残破的躯体中,动也不能动。但意识里,却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
许银翘猛然忆起,这是年幼时,母亲哄睡时的呢喃。
二十年后,她已经将母亲摇篮边的呓语忘了泰半。此时重伤之中,脑子如同被开了灵窍,豁然开朗,忆起了深埋在记忆中的絮语。
原来早在她年幼的时候,母亲就将月氏一族的秘密,尽数告诉了她!
从月氏的历史,再到月氏血肉中潜藏的能力,到柔然剿灭月氏的过程……太多太多,也太长太长。许银翘猛然间恢复这么多年幼的记忆,头痛欲裂。
她能感受到,黑暗中明暗的变化。数着周遭由暗到明,由明到暗,便是一天。
许银翘不知道过了几天,头上的疼痛越来越轻,胸口的疼痛却越来越明显。
她知道,自己快要醒了。
只差一点时间。
“这便是我在受伤之后,经历的事情了。”许银翘道。
韩因第一次听说这种濒死的体验,他长大了嘴巴,啧啧称奇。
许银翘上前两步,握住韩因的手。韩因被她突然的触碰吓得一愣,许银翘凑得近了,能看出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是紧张的。
“别紧张,韩因。”许银翘试图安抚他。她的笑容真心实意:“如若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原来许银翘昏迷的时候不能动,但还有对外界的感知。韩因带着她苦苦求医问药,纵使被人唾骂拒绝,也不放弃。这些事情,许银翘都听在耳朵里,心知肚明。
“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许银翘说着,一边膝盖就已经跪了下来。
韩因这才如梦初醒般跳起来:“不成!银翘,你不能跪我。”
许银翘被韩因扶起来。他的关心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你的伤口,还疼么?”
许银翘摇摇头:“与最初比起来,已经好了很多。”说着,她顺手掀开襟前布料,露出锁骨底下一小块皮肤:“你看,都结了伤疤。”
韩因的目光一碰到许银翘的皮肤,就像触电般弹开去:“好……那就好。”
他的眼神莫名有些慌乱,不敢和许银翘对视。
许银翘却在后头问:“我死后,裴彧怎么样了?”
第62章
许银翘问到裴彧, 韩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纠结的神情。
他知道,裴彧来了运城,与许银翘所在的荻县相距, 不过数十里。如若许银翘反悔,她大可以跟着裴彧一道打道回府。
问题就是, 许银翘会后悔出逃吗?
韩因抬起眼, 细细观察许银翘的神色, 斟酌用词:“战场之上,我走得匆忙,无暇顾及他的情况。不过, 我新近听说,裴彧来了运城。”
“运城?”许银翘重复了一遍, “这是哪里?”
“这里是荻县, 运城是荻县附属的主城。”韩因答道。
“离这里, 要多远的路?”紧接着, 许银翘就问出了这句话。
“若走马车,不过半天。”韩因说到这里, 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一想到许银翘很可能立刻要求动身寻找裴彧, 他的一颗心就如被钝刀割肉一般, 不是滋味。
许银翘站起来,在室内走了两步。身上的褐布葛衣, 掩盖不住她姣好的身形。此时裙摆微微转动, 整个人如同一只含苞待放的兰花一般。
韩因看着, 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