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姑将手中纸一抖。许银翘抬起眼睛,看到自己写得歪歪斜斜的字迹。纸上涂抹太多,文段破碎, 上头工整地写着三个大字,自休书, 然后底下笔锋粗犷地写了“裴彧”两个字, 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银翘捂着脸, 心头委屈极了。
秦姑姑已经背过身去, 从柜中长匣取出了一道铁尺。
许银翘一看到铁尺,身子就忍不住发抖。
熟悉的铁尺, 尘封多年, 仍然闪着银亮的冷光。许银翘在初接触医道的时候, 就因为大大小小的错误,被秦姑姑打过不少尺。后来她亦步亦趋, 学着秦姑姑的谨慎, 冷静, 一丝不苟,这铁尺落到她身上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秦姑姑转过身,许银翘已经主动将袖子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腕。
她紧张地闭上眼睛, 等待着惩罚的落下。
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极为漫长,好像过了一万年,许银翘都没有等到判罚。
她睁开眼睛,看到秦姑姑手中铁尺高悬,但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许银翘有些惊惶地站起来,她看到,秦姑姑的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了一滴泪。
似是不愿意被许银翘看到,秦姑姑偏过头去,拿手抹去泪痕,转过脸来,语音带这些哽咽:“许银翘,你嫁得匆忙,我来不及问你,你和四皇子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银翘一时语塞,不知应该从哪里讲起。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身体摇摇欲坠的秦姑姑扶到榻上坐下,轻轻拍着秦姑姑的肩。
铁尺无力地落到软缎上。
秦姑姑抬眸,她的目光紧紧逼视着许银翘的眼睛,令她不敢说假话。
“御赐婚约,圣心难测,我于内情,实在难知。”许银翘口中喏喏。
秦姑姑的问话犀利:“皇帝知道,你在赐婚之前,便已和四皇子共赴巫山么?”
许银翘点了点头。
秦姑姑气不打一处来,用手狠狠点了点许银翘的额头:“你呀你!”
许银翘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处抵赖。
她一股脑儿,将自己大婚时所受的委屈,和裴彧那些“父皇赐婚你就是为了侮辱我”的言语,尽数说了出来。
秦姑姑刚开始,还嫌许银翘立不住,连那些身份不如自己之人都压不住。慢慢的,秦姑姑也沉默了下来。
室内只剩下许银翘又轻又软的言语。
她现在说起这些事情,已经分外平静,有时还会替裴彧找补两句,说自己也有错。
许银翘说到围场秋猎的时候,秦姑姑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了。
秦姑姑恨铁不成钢地扬起巴掌,但看到许银翘脸上还清晰的红红五指印儿,还是叹了口气,转而打了下许银翘的手背。
秦姑姑拍得不重,不过她有一双大夫的手,手心夹着茧子,落到许银翘细腻的皮肤上,还是刮擦起一股疼痛。
“这么说来,在裴彧心里头,你并不是个合格的皇妃,更不是他期待的妻子。我若早知你们是这样的初识,就不会让你嫁给他!”
许银翘沉默地坐在原地。
“你说心里话,你喜欢裴彧么?”
秦姑姑问道。
许银翘说不出来,她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色迷心窍。”秦姑姑气不打一处来,在室内踱来踱去,眼神又落在那封形同小儿稚语的休书上。
“我看,你也别写什么劳什子休书了。皇帝的赐婚,除非你死了,或者他死了,你们一辈子都要捆在一起,死了,都要葬到同一个墓穴里。”
秦姑姑点破了许银翘心头那一层镜花水月般的幻象。
许银翘在写休书的时候,心里头就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她只觉得,自己和裴彧之间的关系,应该要有一个交代,但是皇命之事,确实没在许银翘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遂了你的意,只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秦姑姑话音未落,许银翘抬起头来,双目有些迷茫,涣散地看着秦姑姑。
秦姑姑背着光,淡淡的霞光从她背后衬出来。
许银翘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在空中悬浮着,似乎不属于自己。她说:“我乐意的。”
许银翘也站起身,手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她似乎不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愿意的。”
秦姑姑倒是比方才平静多了:“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等到你二十岁生辰过完,出宫时才让我托付给你。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没有作为女官出宫,而是意外成了四皇子妃。”
“于是,这些东西,也只能提前给你了。”
秦姑姑又恢复了以往冷静理智的本色。许银翘还没有从方才受了委屈的女儿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许银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的母亲,还为我留了东西?”
她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许银翘对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了。她仅剩的几个印象片段,都是在很年幼的时候,一个漆黑潮湿的房屋内。
耳边隐隐传来隔壁屋子里疯女人的尖叫,许银翘坐在稻草上,脚下是污泥满布的地面。母亲是一个苍白的影子,很少说话,有时候会为她唱一些听不懂语言的歌谣。
许银翘觉得,自己的妈妈,就算这样,也至少比隔壁那个疯女人好。
后来,母亲流产,秦姑姑出现,许银翘被带出养蜂夹道。这段年幼时的记忆,就这么被淡忘。
但是许银翘并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竟然给自己留下了东西。
秦姑姑的神色很严肃,许银翘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走到了内室。
秦姑姑吩咐许银翘关上所有的门窗,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许银翘点燃一盏油灯,照亮二人身前的方寸之地。
秦姑姑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青泥砖。
砖头与其他的青砖没有丝毫形态上的不同,只是普普通通地安在地上,被鞋底日日践踏。
秦姑姑蹲下身来,随手取过一柄小刀,沿着砖缝细细刮了起来。
泥屑簌簌掉落,许银翘不自觉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此时正值日落,白日里外出的众人,此时都纷纷回巢。
外头不时传来脚步声,交谈声,近的,与许银翘只有一墙之隔。
许银翘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泥屑被一点点刮出来,在周围堆起一个小灰丘。秦姑姑用手摇了摇那块青砖,砖出现了轻轻的松动。
“我得要一根撬棍。”秦姑姑用气声说道。
许银翘赶忙起身,拍了拍裙子,左右四顾,目光落到刚才被打落的,杨启鸣送的生辰礼物上。
她心中暗中道一声抱歉,拿起里头的粗针与刀,卡入缝隙,一点一点,将那块沾着青泥的砖头撬了起来。
鼻尖传来淡淡的霉味,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鼻子捣乱,许银翘回头,几乎要打出一个喷嚏。
定睛一看,里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
“你的东西,你自己拿出来罢。”
秦姑姑让开半身,许银翘俯身下去,指尖触到一丝凉意。
盒子比她想象的要轻,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了出来。但是,取出来的瞬间,许银翘就充满了疑问。
木盒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裂痕,更没有开口。
摇一摇里头,没有听到声音,空若无物。
许银翘和秦姑姑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愣住了。
秦姑姑率先恢复冷静:“这木盒,是你母亲临走前托付给我的。她走前,其实与我见过一面,说下过三条规矩。”
“第一条,是不能教你习字。第二条,是让你二十岁出宫。第三条,则是这个盒子,需在你二十岁后交给你。”
“前两条规矩,已经破了。第三条,已经到了你的手上。”
秦姑姑有一种办成一样大事的疲惫感:“你我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许银翘听到秦姑姑说出这句话,噌地一声站起来,提高了音量:“姑姑,你这是在说什么话?我只是到二十岁了,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您没有生恩,也有养恩,我是从来将您看成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她说着,就要将秦姑姑从地上扶起来。
许银翘凑得很近,看到了秦姑姑眼角蜿蜒而下的皱纹。
她心中浮过一个快速的念头:“以前,秦姑姑面上,似乎没有这么多纹路?”
秦姑姑慢慢将头发掖进鬓角,道:“出嫁从夫,就算年年归宁,人生百年,相聚之日,也不过六十余天。女儿家与母亲的缘分,就已经淡薄,更何况我久处深宫,难见天日。你若是真能与四皇子和离成功,不妨也带着我的一份期许,去见见这大千世界。”
许银翘听的心酸,不由得放下手臂,慢慢抱住秦姑姑。
秦姑姑说的是事实。
如果按照原本的安排,她二十岁出宫,与秦姑姑也永无相见之日。嫁了裴彧,倒还可以争取每年见到秦姑姑,但相聚之日总是短暂,离别之日却分完漫长。
人生三万天,有亲之日,其实时时在倒计时。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秦姑姑不擅表达,但许银翘心思灵慧,已然懂得了她言语中的不舍之意。
这对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二人静静抱在一起坐了一会,许银翘忽然想到一件事:“姑姑,这盒子打不开,里头也空无一物,如何能助我离开婚姻?”
秦姑姑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缓缓道:“能打开盒子的钥匙,藏在你的身体里。”
*
许银翘回到四皇子府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
她一走入内室,便看到了在其间立着的裴彧。
“你终于回来了。”他道。
许银翘走上前去,将御寒的披风放在长凳上,淡淡道:“不日就要西进,今日与秦姑姑告别,再见不知何时,故回来得晚了些。殿下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裴彧反问她:“没有什么事,便不能来找你了?”
许银翘被他小小呛了一句:“殿下是府中的主人,想来找谁,自然能找到谁。殿下用过晚膳了么?”
裴彧的言语却带着机锋:“许银翘,你回来之后,便一直态度冷淡。”他捻起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俯下身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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