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的风。”
裴彧扔下这四个字,便不再理会许银翘的疑惑。
许银翘只好再往外看去。
乌泱泱的各色旗帜混沌成一片。百官各部,都有自己的编队,也可以加入皇子所在的编队。
许银翘一眼望过去,红色多,蓝色少,黑色更少。
人头涌动,身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只有裴彧坚定如松,岿然不动,一点都没有被翻涌的人浪搅动。
许银翘怕被人群冲散,紧紧攥住裴彧的小臂,悄声在他耳侧感叹道:“这番景象,真像军队出征似的。”
裴彧看了看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挑动了一下。
许银翘对裴彧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她忙低下头,才看清,裴彧坚实的小臂上,留下了五道如新月般的指甲印。
她刚刚有些太紧张了。
许银翘急忙收手,身后却有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此言真妇人之浅见,差矣,差矣!”
许银翘被驳了面子,两道刚画好的新月眉就这么皱了起来。她回头望去,看到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那汉子黑黑脸儿,看起来三十多岁,面上毛髭俱张,一双眼睛圆得像铜铃,只是微微睁着眼,就颇有种吹胡子瞪眼的感觉。
他看许银翘的眼神有点怪,上下仔细打量,像是要从许银翘干净的脸上找出个墨点子。
许银翘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如芒刺般的审视。
“他是谁?”她没有理会这人,转过头直接问裴彧。
裴彧扬起手介绍:“这是温绪,我的贴身下属。温绪,来见过四皇子妃。”
那温绪翻身下马,很迅速地抱拳行了个军礼,又翻身上马,没有给许银翘一个眼神。
许银翘暗自翻了个白眼,问道:“那祝峤呢?”
“祝峤有别的事。”
裴彧话中情绪很淡,好像只是交代普普通通一件事情一样。
许银翘却想起了成王世子裴旻的话。她心想:“裴彧劫了太子岳家的药,恐怕是怕祝峤身份暴露,才将他支使开罢。”
裴彧和温绪齐齐看着她像是等待许银翘的反应。许银翘赶忙恢复了平常的神态,状似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许银翘心如明镜,裴彧不告诉她祝峤的事,便是对自己还有保留。
她也不祈求裴彧所有事情都对自己透明,如今他愿意编个理由敷衍她,而不是责怪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已经是两人关系的一大进步了。
许银翘不敢有更多的渴求。
温绪那句话一直在许银翘心头盘旋,直到前头一声唿哨,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策马紧跟了上去。
草原比许银翘想象得更广阔。苍穹之下,夏日疯长的野草蹿到了半人高,随着微风,草尖轻轻摇摆。
野草组成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浪,许银翘觉得,浪底下,就算藏了个人也不容易分辨。
裴彧身后都是与西北军有关联的旧部,马术娴熟,全然不是许银翘这个新学的半吊子可以比的。她纵然驱使身下的阿钱小步快跑,也比不上众人。
渐渐的,许银翘就从队伍头上吊到了尾巴边上。
在这里,她却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芳莳?”
许银翘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心里立刻雀跃起来。
何芳莳的骑术比许银翘好,不一会儿,就越出许银翘一个马头。
似乎是注意到许银翘的力不从心,何芳莳放缓了脚步,与许银翘并驾齐驱。
许银翘饱含谢意地看了何芳莳一眼,勉力跟上她的速度。
前头的大部队越来越远,许银翘终于忍不住道:“何家妹妹,你骑术好,跟上去吧。我在后头慢悠悠跑着,打不了打道回府,反正我也猎不到什么猎物。”
何芳莳却粲然一笑:“四嫂,你这可就见外了。他们男人猎他们的,你瞧我的。”
说着,何芳莳取出了马侧边的弓箭,背在身上,一声轻吁,纵马而出。
许银翘紧紧跟在她身后。
何芳莳跑出不久,便勒住缰绳。许银翘跟上来,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五米外一丛草无风自动。
何芳莳利落地弯弓搭箭,动作踏飒,好似许银翘在话本子里看到的女侠。
只听“嗖”一声,弓弦轻振,离弦之箭没入草丛,似乎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
“估摸着是只野兔子。”
何芳莳小声嘟囔道。
她翻身下了马,双脚在草丛里狠狠践踏一番,踏出了一条草叶摧折的平路来。许银翘也跟了过来。
人影一闪,何芳莳真从草丛里拎出了一只死兔子!
兔子臀部中箭,鲜血从箭伤处洇出,染红了棕灰色的皮毛。
少女的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草叶,更为她红润的脸颊增添了几分生气。
“可惜了这一张皮。”何芳莳看了看兔子,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四哥外出打猎的时候,无论射什么动物,都能一箭穿透两眼。我苦练了这么久,连他的半分皮毛都没学到。”
说着,少女扁了扁嘴。
许银翘心头不免遗憾,她赶不上大伙儿,裴彧狩猎的英姿,恐怕无缘得见了。
许银翘刚想出言安慰,却冒出来个人捷足先登:“何大小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出猎么,能猎到动物的,就是这个。”
说着,来人举了个大拇指。
许银翘定睛一看,嚯,这不是温绪么?
他不跟着主子打猎,怎么反倒跑到这里来了?
温绪这段话,让许银翘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何芳莳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亲热地提着兔子拥上去,欣喜问道:“温大哥,你怎么来了?是四哥派你来的吗?”
温绪面对何芳莳,一张黑脸透露出不自觉的赧红:“正、正是。”
他不自然地抹了把汗:“顺便来看看四皇妃在干什么。”
许银翘再次感受到了隐隐的针对。
她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几个来回,温绪对何芳莳的注视,有明显的躲闪,而何芳莳却维持一贯的爽朗大方,并不避讳和温绪视线交错。
许银翘似乎明白了什么。
何芳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温大哥和四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何芳莳上前一步,拢过许银翘,热络介绍道:“温大哥,这是四嫂,四嫂,这是温绪,我父亲在雍州的老部下,后归并到西北军中。他比我们大五六岁,从小就是我们的大哥哥。温大哥狩猎的技术,是一等一的棒,他来了,咱们这支小队就有福了!”
原来温绪是何刺史的旧部,那他与何芳莳之间有些陈年纠葛,也就不奇怪了。
许银翘从蛛丝马迹中盘算着温绪与何芳莳的关系。
何芳莳话音刚落,许银翘就点了点头,对温绪露出一个友好微笑。
过去的经历让她心里明白,越友好,就越是挑衅。
温绪的笑容果然难看起来。
“你说温大哥棒,那么你温大哥和裴彧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许银翘轻飘飘一句话,让温绪的脸色更加难看。
何芳莳没有察觉话中机锋,嗫嚅了一会,还是答道:“那还是四哥好,温大哥一向比不上他的。”
许银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拍拍手上沾上的草屑,预备上马离开。
温绪却在后面出声:“我竟不知道,四皇子妃出身掖庭,竟也是个如此牙尖嘴利之人。”
许银翘听闻此言,眉头蹙起:“你说什么?”
“许司药当久了皇妃,不会把自己出身都忘了吧?”温绪冷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银翘仿佛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浑身上下的毛都立了起来。
“那可真是比不得温大人,众人之前对皇妃不敬,恐怕也是个不凡之辈呢。”
许银翘被惹恼了,讲话机锋更甚。
何芳莳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跑到左边,拉拉温绪的袖子:“温大哥。”,又到右边,拍拍许银翘的肩膀:“四嫂。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当面说清楚。温大哥,你也是,怎么一个小小的问题,就这般计较?”
何芳莳出面劝和,许银翘火气稍减,她狠狠剜了温绪一眼,心里想着,若她回去,定劝裴彧把祝峤换回来,或者换个别的什么人。
反正她可不想再对上这个看似粗豪,实则阴阳怪气的“温大哥”。
不过上天好像没有给许银翘这样一个机会。
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另一队人马悄悄围了过来,呈半包之势,将三人拢在了一个猎圈内。
领头那人,许银翘甚是熟悉。
“阿拉塔,我们又见面了。”车鹿甩了个空鞭,居高临下向许银翘颔首。
“哦——”车鹿慢悠悠拖长了音,“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猎物呢。”
他回头,对麾下那些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柔然人笑道:“你看,猎两脚羊,不比大周那些傻乎乎猎动物的人好玩?”
身后几个汉子爆发出一阵粗豪的狞笑。
许银翘回过头去,何芳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温绪伸出臂膀,将何芳莳虚虚笼罩在身后。
而许银翘孤身一人,面前无遮无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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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