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几道街,看不到飞檐斗拱琉璃瓦,但他依然感觉到了皇帝的注视。
阴冷的,带着嘲讽的。
儿子啊儿子,你能奈我何。
如一对彼此角力的犀牛,裴彧感到了落败的先兆。他不得不后撤。
或许他们父子才是疯子。
裴彧收起了眼神,再次回到许银翘身上。
她无知无觉地絮絮念叨着,请求李大夫给白芷更好的照料。李大夫起身,目光投射向裴彧,请求告辞。
裴彧应允了,室内只剩下许银翘与他二人。
她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脸上泛起了感激的神色。这层感激很薄,薄得如同糊在面皮上的一张纸,很轻易就能被目光洞穿。
裴彧挑了挑眉,沿床榻坐下。
看到他的身躯接近,许银翘不自觉瑟缩。她的背轻微拱起,摆出了一幅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防御姿势。
裴彧看着她故作镇定地抬起眼眸,拉住了他的袖口:“殿下,等我病好了,我想再看看白芷,行么?”
裴彧知道许银翘为什么这么问。
出入皇子府的腰牌,以前被许银翘的贴身侍女收着,现在却不知在哪里。她在试探。
虚情假意。
裴彧很快就答应了许银翘虚情假意的试探。如他所料,许银翘的眼眸一瞬间亮起。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婉了些:“多谢殿下体恤。”
*
夏末秋初,天气爽净,鸿雁南飞,最是水草丰美,动物肥壮之季。
大周朝向来有在围场秋猎的传统。每逢秋初,皇帝携后宫子嗣,文武百官,到京郊的围场出猎,根据猎到的成果评定等第。今年也不例外。
许银翘看过白芷后,内心对裴彧也没有了当初滔天的恨意。她作为四皇子妃,身子大好,很快就随着裴彧来到了京郊的围场中。
或许是由于今年有柔然人参与的缘故,围场中的住所皆为帐篷。
皇帝在今日稍晚时大驾光临,因而裴彧一到营地,便被传唤去了御前,准备接驾相关事宜。许银翘一个人在帐篷中呆得烦闷,带上了绿药,就要往外散心。
绿药一开始并不同意许银翘的做法,但禁不住她的坚持,还是依从了许银翘。
但是,绿药也唤了一位禁军侍卫随身陪同,以防万一。
许银翘换了便服走出营帐,一眼就看到了唤来的禁军。那人一身锃光发亮的甲胄,头戴红缨,腰悬长剑,昂首而立,极其精神。
“韩因?”她遇见熟人,心里头不禁泛起一丝惊喜。
“参见四皇妃。”韩因单膝下跪,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许银翘赶忙上前两步,把他扶了起来。韩因的脸上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许银翘小声道:“我特意调了任,来四皇子这一片区逡巡。”
接着,他的眼光就落到许银翘身后的绿药身上,有些疑惑地发问:“四皇妃,您之前那位侍女呢?”
许银翘听他提到白芷,心下一痛,声音也低了下来:“她病了。”
“原来如此。”韩因并没有听出许银翘的失落,他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我与皇妃牵一匹马来,正好四处看看。”
许银翘忙叫停了他:“韩侍卫,等等。”
韩因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许银翘道:“我并不会骑马。韩侍卫,不若你领我们在左近走走,我们便不胜感激了。”
韩因却对许银翘的顾虑不以为意,他哈哈一笑:“四皇妃,常言道,人贵因时而动,因势而利。四皇妃既然来了围场,自然就要骑一骑马。更别提……”
他疑惑地一歪头:“围猎当日,所有皇嗣皇妃都要骑马出猎。四皇妃还不知道么?”
许银翘被他这么一说,脑子里嗡嗡的。趁着韩因去马厩的功夫,她看向身边的绿药。
绿药垂手侍立,不知为何,许银翘在她脸上看出了一丝心虚。
“绿药,刚刚韩侍卫说的,可是事实?”许银翘本来不是个严肃的性子,但此时为了让绿药说出实话,摆出了一幅板正面孔。
绿药没想到平日里和煦的四皇妃此时拉下冷脸,乍一看,颇有点四皇子的风貌。她喏喏点头,小声回话:“回皇妃,骑马围猎,确实是惯例。”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和我说呢?”许银翘见绿药害怕,声音软了下来。
绿药摇摇头,忽然跪下:“是奴婢疏忽,奴婢该死,请皇妃恕罪!”
许银翘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会引起这么大动静,赶忙蹙起眉头将绿药扶起。谁知绿药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一点都拽不动。
许银翘忽然福至心灵:“是四殿下教你们不告诉我的吧?”
绿药还是摇头,许银翘却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知道,自从白芷被替换成绿药紫芫后,身边就没有一个完全向着她的人。整个四皇子府上下,真正效忠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四皇子裴彧。
许银翘看着绿药,眼中一寸寸冷下去:“你起来罢,初秋地面寒凉,不用跪着。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跟四殿下说一个字。”
言毕,绿药终于期期艾艾地站了起来。她脸上还残留着泪水,仔细看,带着点愧色。
“多谢皇妃。”绿药头埋了下去,深深行了一礼。
许银翘已经远远看到韩因携马前来。莫名的,她原先还不想上马,此时却盼望韩因快快走到这处地方。
马儿一身青灰色毛发,看到她,高兴地撅了撅蹄子,小跑过来,鼻息差点喷到许银翘脸上。
许银翘被热情的马吓了一跳,不禁后退几步。
韩因却在旁边一声轻笑,俊朗的脸在秋日艳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皇妃,这是马厩里最温顺的一匹小母马,名叫阿钱。”
“阿钱?”
见许银翘疑惑,韩因把马侧过来,指着马儿臀部一圈中空的白斑道:“皇妃您看,她的斑纹,像不像铜钱?”
许银翘一看,乐了。还真是,真似一枚巴掌大的铜钱印在结实的臀部,随着动作晃眼极了。
她单手抓住了缰绳,看向韩因。韩因就好像知道她内心所想一般,道一声:“告罪了。”,便扶着许银翘的腰将她托上了马背。
许银翘骑上了马背,立刻感觉视野开阔,刚刚胸中的郁闷消散一空。她颇带着些胜利的姿态跟绿药宣布:“有韩侍卫在旁边护卫就行,你回去罢。”
韩因笑得眼睛眯起,嘴唇一噘,口中呼哨两声,马儿就小跑起来。
绿药站在地上,追了几步,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二人的速度,急得直跺脚。但是许银翘和韩因已经离她一射之地,绿药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跑远。绿药心下着急,一扭头,往回跑去。
许银翘在马背上一颠一颠行走,很快就适应了马儿的节奏。她眺望着远处青螺似的群山,良久叹道:“真美啊。”
韩因正牵着马在前头走,听到许银翘的感叹声,微微一笑:“是很美。皇妃恐怕不常见此景,不如韩某停马,驻足于此多流连会?”
许银翘点了点头,脸上绽开笑容:“你也别叫我皇妃啦,你忘了,我的名字叫银翘。”
韩因的耳朵又不易察觉地红了起来。他扯住了缰绳,阿钱停了下来,头探下去去吃韩因脚边的草。循着疯长的草叶,阿钱的头越伸越近,粗糙的舌头一骨碌舔上了韩因的皮靴。
韩因大叫一声,从草丛中蹦起来:“你这坏马儿!”
许银翘在马背上吃吃笑。只有她知道,在韩因不注意的时候,她搔了搔阿钱的左边脖子。阿钱感觉痒却不能挠,才一直往左探过去。
这一笑,心情更好了许多。
“韩侍卫,帮我下马罢。”许银翘伸出一只手,韩因轻巧一用力,就带着她落到地上。
韩因带着阿钱立在原地,许银翘却踩着草甸走开了去,回来了时候,手中已经捧了一大束花。
草原上的花,不像四皇子府内供养的那样娇艳,却别有一副生机勃勃的气韵。
韩因看着比人还要大的花束,自然伸手就要接过。许银翘却笑道:“韩侍卫,你说我们挑出最美的花,给阿钱编一个花环如何?”
阿钱的毛发青白相间,许银翘也专择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花。许银翘手巧,三两下便将嫩茎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圈花环。韩因在旁边,不禁拍手称赞:“银翘,你的手真巧!”
阿钱似乎也对花儿感到欣喜,许银翘拿着花环凑过去的时候,她喷着响鼻,湿湿热热的鼻子不断往许银翘身上拱。
韩因有些担心地扯住了阿钱的缰绳。
许银翘却笑着推开了他。
阿钱让她想到了白芷,一样的天真稚嫩。许银翘喜欢这份稚嫩。
给阿钱带上了花环,天色也渐渐变晚。二人又看了会山色,就准备离开。
许银翘和韩因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一路小跑着,向营地奔去。前方却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那人身骑一匹棕色鬓毛,油光发亮的大黑马,马儿嘶鸣,扬起前蹄,差点踏到了韩因身上。
许银翘不禁紧绷身子,朝来人看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高鼻深目,耳边两条辫子垂下,唇角似乎噙着一丝坏笑。
“倒是个美人儿!”他神色飞扬地扬起鞭子,提溜着缰绳,慢慢逼近许银翘。
第28章
许银翘不认识面前的人。
阿钱的鼻子喷出粗气,前蹄不住地刨土,显得极为焦躁。
韩因把缰绳牢牢握在手心,牵制住阿钱,另一只手按在腰间剑上,警惕地问:“阁下是谁?”
对面似乎浑不怕韩因。他朝空中打了个响鞭,阿钱立刻受惊,口中咴咴嘶鸣,一对前蹄离地。许银翘整个人几近垂直,她赶忙趴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牢牢揪住鬃毛,才不至于被甩下去。
许银翘心中慌了神,但面上还是强行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慢慢抚摸阿钱的脖子。阿钱这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马上之人见许银翘没有被这种阵仗吓到,挑眉笑道:“你这小娘子,还真是不同寻常。”
许银翘冷下脸,没有理他。她和韩因对了个眼神,催动缰绳,就要驱使阿钱离开。
谁知那人并不放过许韩二人。身下高头大马疾奔几步,再次挡在了许银翘和韩因身前。
韩因右手牢牢按住剑鞘,沉声再问:“不知何处冒犯阁下,致使阁下一而再再而三挡住去路。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似乎被逗乐了,哈哈大笑,停住了马,冒出一口拗口的大周官话:“阁下阁下,你们南人说话真是弯弯绕绕。”
说着,又在空中一挥马鞭。阿钱被吓得缩紧了脖子,一溜烟后退。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车鹿。不知小美人名姓?”
许银翘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韩因却神色一凛,长剑嗡然出鞘,拒于身前:“车鹿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