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没理解裴彧的话,什么叫她往后就知道,她的以后,可没有裴彧半点位置。
但是,她很快体会到这句话的威力。
许银翘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甩不掉的尾巴。
她走在路上,走在乡间的小道里,或者走在低矮的巷子中,总能感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肯定是裴彧派的暗卫。许银翘心头恨恨地想。
她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在第一次远游的时候,许银翘便能感觉到,官府的人在找她。因此,无论在何种场合,许银翘都用一块巾帕覆面,不敢露出真容,就算治病救人,也尽量避开和官府打照面。
但是,裴彧此人手眼通天,还是知道了她的位置。
他看起来一副放不下她的样子,许银翘想信又不敢信,不过,她能确定,身边这个甩不脱的影子,是裴彧派来的暗卫。
许银翘曾经站在空无一人的林子中,朝着一片寂静大喊:“喂,你出来吧!我都看见你啦!”
可惜,那侍卫极为沉得住气,任凭许银翘如何叫唤,都不现身。
许银翘无法,只好收拾行囊,继续南下。
这一次,她要去的是西南。听闻西南巫蛊之术盛行,西南之人,对于岐黄也有自己的见解。许银翘此次,便是怀着交流学习的心去的。
她的心中,已经隐隐萌生出了一个朦胧志向。既然百姓之中,医道的普及如此之低,为什么她不能搜罗天下医书,遍网天下医道,编织一套朗朗上口的口诀,用以在百姓之中流传呢?
在身旁没人的时候,许银翘便会大声朗诵已经编好的口诀:“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她原来想用这种聒噪的声音驱逐身后那个甩不掉的暗卫,但是,那暗卫就好像潜伏起来了一样,再也没有暴露形迹。许银翘只好自娱自乐般,念诵口诀,不时对空气说一声:“喂,你觉得如何?”
空中静悄悄的,暗卫不作答。
许银翘便不再发问。
一问,不答之间,二人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许银翘从这种相处里找到了乐趣,便也不再纠结裴彧派遣暗卫的事情了。
但有些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譬如许银翘曾经过一个小镇,镇上地头蛇见许银翘身形窈窕,带着数十家丁围住许银翘,想要将她收入后院。许银翘丝毫不怵,亮出利刃,那些山野家丁何时见到过这般锋利的兵刃,没等许银翘进攻,便吓退了三分。许银翘乘着一口锐气,鞭策阿钱,突围跑走。
许银翘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像以前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一样。谁知,当她再次经过小镇的时候,却被告知,往日欺男霸女的地头蛇,被新上任县太爷给罚了。听说这县太爷是金科进士,皇帝御赐下放来做官的呢!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县太爷请进了府,一通寒暄,还被送了好些体己之物。
衣裳,银钱,药材……
许银翘被这通阵仗吓到,只收了药材,其余概不敢收。那新县太爷瞧着还有些失望,一直往许银翘身后瞅,许银翘回头看,却只看到藤蔓攀上墙壁。
看来这小进士人挺好,眼神不太好。许银翘心中暗想。
很快她就到了黑水之前。
黑水,河如其名,滔天如浊墨泼洒。自雪山之巅奔涌而下,流至两峡相对处,举目四望,只见惊风怒浪,犹如鬼哭。
渡过黑水,便是湘西了。
许银翘看着河面,不由得心中生畏。但这趟河终究是要渡的,她心一狠眼一闭,将银钱交给了渡河的艄公,颤颤巍巍爬上小船。
上船的时候,许银翘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那位裴彧派来的暗卫并没有跟上来。
想来他碍于不能露面,无法和她一同渡河。这可不妙,据许银翘所知,下一班船,在七天后。湘西毒瘴密布,地形凶险,要是这暗卫七日之后再来,一定找不见她。
许银翘大发善心,对着空荡荡的山壁出声:“喂,那位跟了我一路的小哥,你若是想继续向前,可不能错过这班船。你要是错过了,可就找不到我啦。”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应。山壁光秃秃,许银翘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许久,直到回音都消散了,那暗卫还是没有现身。
许银翘叹了口气。好吧,他不来,她也由他。
于是矮身回了船篷。
黑水之上天色昏黄,一叶扁舟在风浪之中起伏,就好像置身大海之中。一会在风口浪尖,一会在浪底迂回,许银翘没过一会,便觉得意识昏昏沉沉,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出来。
她紧紧抓住身边的木把手,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浅滩。
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但天不遂人愿,船行水中,风浪更恶,不知何处一股阴风刮过,水面无端升起一股巨浪,如同恶鬼裂开大口,将小船,艄公,许银翘,阿钱……一并吞了进去。
意识消失前许银翘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想法:今天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完,真遗憾。
模糊之间,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接住了她,昏光之中,她看到一双熟悉的凤眸。
裴彧……
直到死,她还是忘不掉他么?
许银翘是被烈日晒醒的。她翻动身子,脸上黏腻,沾了一脸沙。眯起眼睛一看,阿钱,艄公,还有被浪拍成碎片的小木舟,都静悄悄躺在岸上,生死不知。
许银翘有心查看,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一按手掌,触感弹性敦实,低下头看,自己按着的,是个男人的胸膛。
怎么会有个男人?许银翘心下纳罕,一抬眼,呼吸就僵住
她其实先看到的不是脸,而是男人胸膛之上的伤疤。
衣襟散开,露出暗褐色的新肉,正胸当中,一块疮疤,箭镞伤,团状。
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不是裴彧,还能是谁?
许银翘几乎是滚着爬着起来的,裴彧熟悉的脸,就这么暴露在她面前。
男人溺了水,面色青白,犹如恶鬼。头发丝湿哒哒贴着面颊,双目紧闭,五官妖冶,看起来和传说中用水草勾人的水鬼更像了。
不是暗卫吗?怎么换成裴彧了?不,不对,难道一开始,就是他?
许银翘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奇遇,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线索串上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间,重要的,还是快点救人。
许银翘只用了一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紧接着,俯下身,衔住裴彧冰凉的双唇,对着他渡了口气。
手上不停地挤压裴彧的肺部,许银翘渐渐感受到,手底下的躯体,正在一点一点回温,恢复生机。
大概差不多了吧……
她半跪在地上,预备抽开手。
不防,一抽手,便撞进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男人的嘴唇被她吃得格外鲜艳,两瓣薄唇一张一合,呓语般,吐出一声:“银翘……”
声音缱绻,好像恋人间呢喃的眷语。
许银翘被裴彧这声叫唤激得,浑身一抖。
裴彧看见许银翘,沉寂已久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长臂一伸,许银翘便落入裴彧的怀中。
湿透了的单衣紧紧贴着皮肤,男人温热的体温沁入身体,此情此景,好像两个人浑身光//裸,肌肤相贴一般。
恰如从前。
许银翘脑子里想到的事,裴彧自然也想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缠住许银翘的手臂搂的更紧些,双唇贴住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许银翘从来没被裴彧这么虔诚地亲吻过,这种感觉,好像她不是一个小小的医女,而是一位神祇一般。
许银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男人的身体起了变化。
不行,不行,她心中暗急,就算有,也不能在这里!
许银翘腾地一下起了身,与裴彧拉开了距离。山峡间清风刮过,带走热量,好像方才二人肌肤相贴的紧密,从不存在一般。
“我得去救人,还有马……”
许银翘的话刚说出一半,就被裴彧含进了口中。
“唔……”
她挣扎了一下。裴彧的动作很温柔,好像许银翘是个易碎的瓷器一般,轻得令人心尖发颤。
许银翘尾音半咽,竟藏了半分娇声。
裴彧仍旧是虔诚地亲吻,从许银翘的唇角,到眉眼,再到额头,然后,一路向下,吻上她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她胸前的疤痕。
许银翘这才发现,小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了那道当胸贯穿的,狰狞的肉粉色伤疤。
这是她奔向自由的铁证,也是失败爱情的墓碑。
裴彧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吮吸着,好像那是一道再神圣不过的勋章。
许银翘感觉前胸湿湿的。
诶?
她低下头去,捧起裴彧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竟惊讶地发现,他双眼血红,底下流出两道清泪。
“你怎么哭了?”许银翘大惊。
在她的记忆里,裴彧是个铁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裴彧怎么好……哭成这样的?!
连她看了,都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可怜的裴彧没有拭去眼泪,只是很认真地望进许银翘的眼睛:“银翘,我心疼你。”
“从前的事情……是我做错,这一点,无可抵赖。你心口挨了一刀,时隔多年,痛在了我心上,若是你仍不满足,你大可往我胸口继续捅上千千万万刀。”说着,裴彧露出宽阔饱满的胸膛,拉着许银翘的手,放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
许银翘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向了他暗褐色的伤疤。
她眼睫垂下,微微翕动,裴彧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但不管她想什么,他都还有话要说:“这些日子,跟在你身后的,开始是其他人,但后来,一直是我……京城里的事情,有旁人替我处理,我只是跟着你,一路从京城走到了这里。银翘,我从前不理解你,可是这一路上,我遇到的事情,比我十几年来的见闻还要令人心惊。”
“原来,我从皇城之上俯身看到的芸芸众生,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看到农民因为苛刻的赋税卖儿鬻女,我看到那些可恶的官吏,明明手头有苍蝇大的权利,却能够摆弄人的性命。原来我费劲力气得到了天下的权柄,底下众生的生活,却没有丝毫的改善……”
裴彧的话,几近喃喃自语,许银翘却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银翘,我得感谢追随你的这个决定,在你身后,我看到了众生。在你身前,我看到了你想走的那条路,你的志向,你的理想。或许……我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吧。”
说到这里,裴彧自嘲一笑:“你放心,你是自由的,我……永远都不会困住你。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裴彧越说,和许银翘的身体贴得越近。
他胸前的伤疤紧贴着许银翘的疤痕,两者触碰,好像有火在心头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