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裴彧了。
这些日子里,她去了很多地方,从京城,下张家口,再到庐州,又到吴郡。沿途风貌,人情习俗,都是许银翘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从未沾染过世俗的眼光,好奇地打量一切,大脑都被新的讯息填满,一点都没有想到过去的事情。
一路过去,许银翘才知道,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的人到了死前,都看不上一次病。
她见过因为难产而几乎窒息的妇人,见过自幼风麻的儿童,见到过手指被朴刀削去半个,还在地里过农忙的老人。
越走,许银翘的心就越沉重。
她至此方知,原来从前的安稳天地,只不过是一隅之大,真正广阔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人在生病,在等待。
此时听到裴彧的消息,许银翘心里,却还是狠狠一撞。
却没有了当时心酸的感觉。
她想,或许是自己真的过了这个情关,也未可知。
掐指一算,帝王三年一选秀,到了今年,也该擢选些良家女子入宫了。更何况,这是裴彧登基的第一年,后宫内居然空空如也,这也太不符合帝王的做派了吧。
他会选到什么样的女子呢?许银翘抬头看过去,恰好看到茶楼里人影一闪,原来是方才说话的两个汉子。
那两个汉子分别上了街前骏马,骏马背后,拉着两座装潢贵气的马车。微风轻拂,马车车帘翕动,露出低下小姐的皓腕,腕上莲花金鱼状的跳脱相互触碰,似乎能听到叮当响动。
许银翘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她生得肤白,但在外头行走许久,还是不免染上风霜,皮肤不如初出宫时细嫩白腻。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想。
裴彧想要的,是金丝笼中娇嫩的雀儿,她却是飞跃漠北风霜的一只麻雀。
她的手,接生过血肉模糊的孩子,割开过流着脓液的创口,削过冒着死气的白骨。
她亲自挖开过这个王朝沉疴已久的痼疾,她的眼睛看到过太多太多芸芸众生。
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许银翘了。
至于裴彧,或许只是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小小注脚,是汪洋波涛里的一点小小浪花。
小石头激起了浪花,可是江河还是要自己流下去。
她没什么可在意的。
许银翘想明白了,便也静下心,重新看回了书。
小楼底下,却传来轻叩柴扉声。
*
许银翘从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李老大夫,有人叫——”
她声音清亮,话说出一半,就掩住了口。李老大夫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个枕头,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悠长,竟在绵绵春日里睡了过去。
许银翘敛住了口,她不忍心打扰李老大夫睡觉,蹑手蹑脚下了楼,将书随便往哪里一搁,轻手轻脚地拨开了门口的插销。
“吱呀——”
门打开了一条缝。
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许银翘愣住了。
她的脚好像生了根扎进土里,一动也不能动,脑子僵住,只有手还能勉强活动。
许银翘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门关上。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刚好是她在的时间?刚好在这间小院里?这也未免太巧,好像在做梦!
许银翘下意识移动了木门。
移到一半,却有一股力道将门牢牢抵住,不让她进半寸。
许银翘的目光落在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手上。他的中指上似乎多了点茧子,或许是御笔朱批写出来的吧。
隔了这么久,许银翘还是能一眼看出来裴彧身上的变化。
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有些欣慰,又有些羞愧。
“放开,李老军医睡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许银翘努力保持声音的镇定。
很好,她听起来声音清亮,一如既往,一点都没有因为对面的是裴彧,而感到紧张或者害怕。
裴彧终于说了话:“银翘,你信不信,我想要找的,就是你。”
许银翘抬起头,望进了一双黑如深渊的眸子。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裴彧似乎变得更加难懂了。她往日间还能在他冷冰冰的脸上寻觅到一丝一毫情绪,但现在,裴彧似乎把自己的任何情绪都隐藏起来了,包裹在俊美无铸的皮囊之下。
或许他真的成了一个君心莫测的帝王。
许银翘低下头,隔断了裴彧的视线:“我们俩没什么好说的,想说的话,都在漫天风雪中说尽了。”
说着,许银翘就要关上门。
裴彧却丝毫没有松开手,他不发话,只是单手牢牢握住门框。
许银翘用尽了两只手,两只脚,全身的力气,都抵不过裴彧这么轻轻松松的一握。
木门经受不住二人的争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眼见着,李老大夫的木门就要承受不住,从当中碎裂开来。
许银翘率先放开了手。
她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裴彧,声音也不起一丝波澜:“既然你执意要进来,那便来吧。”
她倒要看看,裴彧此番前来,要闹什么幺蛾子。
许银翘松开了手,裴彧也放开了手,在许银翘背过身去的时候,他暗暗将使力了右手在身侧蹭了蹭。掌心传来刺痛,似乎被尖锐的插销磨破了皮。
许银翘的态度很冷淡,看来是不会为他做任何医治。
于是裴彧也对这点小伤闭口不言。
许银翘回过身来,对院内药圃边上的小马扎随意一指:“喏。”
她不愿意吵醒李老大夫,特地选了个避风转角处,就是不想万一争吵起来,声音吵醒了他人。
裴彧身上穿着暗黑缎面的常服,看其衣料成色,便知此衣华贵异常。从胸腹之前到背上,绣了左右二只腾飞的五爪金龙,金线绣成的,绣工不菲,在日光下,暗色龙纹如同洒金般流泻。
许银翘知道,穿着这身衣服,裴彧绝无可能坐在沾满尘埃的小石墩上。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到裴彧真的一撩衣袍坐下了。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愿帝王衣袍沾染尘埃,但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深渊似的古井无波。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许银翘摆出一副“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态度,抱臂胸前。
她没有找椅子坐下,分明是一副不愿意详谈的样子。
“银翘,这些日子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裴彧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许银翘说不出来。
总觉得他说起话来,怪怪的。
许银翘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穿着布裙,又看了看自己一双变得粗糙了许多的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和我分别了这么久,不认识我,自然情有可原。”
面对裴彧,她说起话来,不免夹枪带棒。
裴彧却好像没有感觉到许银翘话里的尖刺一般,道:“我将秦姑姑擢升成了院判,你母亲曾经呆过的宫殿,我也修缮一新,当年养蜂夹道着实混乱,你母亲的尸身,我还没有找到,但也已经派人去慢慢打听。”
许银翘神色讥诮:“裴彧,你说这些干什么?如果你想做这些事,你早就可以做了,等到这个时候才做,惺惺作态,我不要听。”
说着,许银翘还真双手捂住了耳朵,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裴彧看到许银翘如此抗拒,眸中有黯然之色划过:“绿洲上的柔然人,朕……我已经派人招安,只要他们好好地生活在边境,我就不会对他们的生活多加干涉。”
许银翘横了裴彧一眼:“看来还是说‘朕’顺口,称‘我’作甚?”
面对许银翘的冷脸,裴彧不屈不挠:“还有京城那些贩卖月氏人口的人贩子……”
许银翘终于有了反应:“你这些都知道了?”
这件事,只在她和韩因之间存在。裴彧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许银翘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想象。
裴彧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几分被刺伤的表情:“银翘,你如何将我想得这么坏?这件事,是韩侍卫告诉我的。”
许银翘眉毛一挑:“你还真是心胸广阔啊,裴彧,留着韩因当侍卫,我还以为,按你往日的行事,你会杀了他呢。”
裴彧说完了这些话,许银翘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出言嘲讽。在许银翘没有看到的角落,裴彧落在身边的手,慢慢地握紧,指尖入肉,似乎要将手掐出血来。
许银翘自顾自讲下去:“也对,当了皇帝,还是得仁爱些,可不能像在边关那样我行我素了,要不然,朝中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是也不是?”
许银翘说着,看了裴彧一眼。
裴彧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些,比许银翘多出了大半个头。裴彧的动作很克制,并不敢上前,他身体带来的压迫感,便没有这么浓。
“银翘,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朝中文武百官,而是为了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彧的神态带着许银翘从未见过的认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可愿回来?”
许银翘一听裴彧说的话,乐了,出言讥讽:“原来这才是你来此地的意思呀,要我回去,可以,我想当皇后,你这个位置给不给?”
她本来是随口一说,但抬眼见到裴彧神色坚定,心下一沉,坏了。
果然,裴彧想也不想:“当然。”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好像忽然间松了口气。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个要求,脱口而出:“裴彧,君无戏言,诓人可一点都不好玩。”
裴彧的神色又跌落回去:“银翘,我说了这么多,你便一句都不信我么?”
许银翘仔细打量裴彧的神色,看他因为她一句话,似乎真的有些神伤,心中奇异。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了逐客的样子:“裴彧,如果你过来,只是想让我回去,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不会回去。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当不了宫里的尊皇后,更何况,与你待在一起的任何一秒,都让我身上直发毛。我想,您还是另寻高明为妙。”
许银翘把话说绝了,果然,裴彧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许银翘下意识侧身避让,生怕与裴彧有任何触碰。
两厢侧身间,裴彧的衣角碰到她的裙裾,轻轻一触碰,却好似久违的热流,激得许银翘浑身一激灵。
许银翘紧紧盯着裴彧,生怕他不迈出那一道门。
裴彧却笑了:“许银翘,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恶魔,不会伤害你。我只是……”
似乎是感受到许银翘冰冷的眼神,裴彧剩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他飘然离去,只留下淡淡的声音:“你往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