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仿佛也知道许银翘要刺探柔然,特地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望不穿看不透的帷幕,掩盖了人类的行迹。
雪还在变大,再大下去,就要看不见柔然的王廷了。
“我走啦。”许银翘冲韩因挥挥手。
“等等。”韩因叫住了许银翘。
许银翘回过头,明眸中闪动几分疑虑。
韩因冲许银翘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转眼间,风雪忽至,隔绝了实现,许银翘看向手上。
是玉珏。
韩因把此珏还给她做什么?
“你还记得那只帮你送信的白鸟么?”韩因的声音隔着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有点模糊。
许银翘下意识点头。
她当然记得,当裴彧将她锁在黄金织就的鸟笼中时,是她用鲜血召唤来那只不凡的鸟儿,帮助自己给韩因送信。
许银翘怎么都不会忘掉这件事。
“如果你仔细查看,此珏上下有两个气孔,从上往下吹起,便能发出声音,召唤月氏神鸟。”韩因的解释透过风声,在漫天风雪中,意外的清晰,“若你真的遭逢险境,吹响此珏,召唤神鸟送信,无论多远,我都会来救你。”
许银翘低低了应了一声,将玉珏小心地收起。暖玉贴着她胸前的肌肤,仿佛隐隐发烫。
之前的嫌隙,随着玉珏的递出,一瞬间消散如烟。
她调转马头,朝着柔然王廷进发而去。
*
地牢之中,隐隐吊着一个巨大的影子。
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底下站着一个手拿长鞭的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是个男人。
“苏合达,被吊起来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蜡烛熄灭了,室内黑得如同过不去的长夜,裴彧声音响起,好似地狱来使。
“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苏合达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上剧痛,手和腿被麻绳绑得酸胀,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裴彧轻轻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我少年将军的地位,是来自我皇子的血脉。可是,你们还是看轻我了。”
真正让裴彧坐到西北领军位置上的,不是真龙血脉,而是绝对的实力。
和绝对的狠心。
他所有人类的情感,都在一次次残酷的战争中被压抑了,所有的柔情,都只会对着唯一一个女人,就连对待自己,也好似仇人一般冷酷。
譬如现在。
苏合达看不到的是,裴彧没有握着鞭子的那只手,软绵绵垂下。
——竟是被他亲手卸下!
裴彧用一只废掉的胳膊,换取了脱出绳索的机会,在苏合达提着鞭子接近的瞬间,用口夺过凌空劈来的长鞭,将身子扭转成一个常人不能到达的角度,然后,夺过武器!
他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将苏合达的随从和狱卒一一杀死,但留下了苏合达的一条命。
苏合达是一个诱饵。
引诱一个带着二哥玉牌的大鱼。
失血,受伤,疲惫逐渐漫溢过裴彧的身躯。
他一狠心,将手伸进自己大腿处的伤口,使劲翻开皮肉。刚刚结好的伤疤撕裂,尖锐的刺痛立刻刺穿了裴彧的大脑,让他混沌的脑袋中多了几分清醒。
不能睡,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裴彧用手搀扶着粗糙的土墙,支撑起身体,走到苏合达面前,哑着嗓子:“裴延的玉牌,在哪里?”
“什么裴延,我不知道!”苏合达回答得理直气壮。
“裴延,就是大周太子。他和汗王私下相授,互通有无,你作为可汗的妻子,竟然不知,真是失败。”裴彧毫不留情地嘲讽。
苏合达脾气火爆,果然恼了:“那又如何?天杀的贼汉子,只会跟他的小情儿厮混,就连自己死了个儿子也不在意。”说着,苏合达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些许狡黠神色,“你要问,不能问我,而是问他最宠爱的几个女人。”
说着,苏合达口中报出一长串裴彧听不懂的名字。
柔然汗王性淫好美色,他临幸过的女人,从女奴到平民到贵族,不计其数,裴彧就算事先做过调查,也不知道,苏合达报出的那几个名字是谁,她吐露出来的信息是真是假。
更重要的是,以裴彧的身体状况,主动出击寻找汗王,只能是找死。在此守株待兔,用苏合达要挟,反而能获得一线生机。
裴彧没有听苏合达的话,反而又倚着墙壁坐下了。
苏合达一开始还以为裴彧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重复了几遍,直到看到裴彧仍然不为所动,她终于明白过来,裴彧是把自己当成下直钩的饵了。
苏合达愤怒的叫骂声,立刻充斥了整件牢房。
苏合达骂的,一开始是大周官话,只不过她惫懒于学,大周官话的词汇量不够,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于是,骂了一段时间,见到裴彧毫无反应,她呜哩哇啦地骂起了柔然话。
到了苏合达的主场,话语可就辛辣了起来。不管裴彧听不听得懂,她心里想到一个骂法,便从嘴里抛出来,直将裴彧的八辈子祖宗从地里刨出来鞭尸了一遍,鞭挞得体无完肤。
倘若裴彧的祖宗们泉下有知,恐怕都要跳起来将苏合达暴打一顿。
不过,裴彧的反应平静,像是听不懂苏合达骂了什么一样。
苏合达骂了一会,唾沫用尽,不由得感到口干舌燥。
“喂,小子,给我拿点水。”她被裴彧绑着,仍旧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水袋在门边。”
裴彧竟然真的听从了苏合达的话,慢吞吞朝门口挪过去。
苏合达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裴彧并不协调的动作,眸中多了几分沉思。
裴彧到了门边,并没有去拿水袋,而是将耳朵附在门上,似乎在仔细聆听门外的消息。
“喂,小子,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喝水!”苏合达在后叫唤。
谁知,下一秒,裴彧却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门外日光惨淡洒下,裴彧整个人笼罩在光里,苏合达瞳孔皱缩,眯了好一会,才终于看清裴彧的背影。
裴彧简直是泡在血里,整个人从头到脚,成了个血人。
纵使苏合达是个有些见识的女人,见到这样一个血人,心头也不由得一惊。
更惊讶的,是站在门外的人。
“师兄,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一个年轻的女生,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冲下地牢,手里拿着灯。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间狭小的暗室,照出了一张焦急的脸。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进入了暗室。
祝峤和温绪一人一边,架着裴彧。裴彧却将鞭子递到他们手中,自己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路。
祝峤等人这才收回了手。
“你们终于来了。”裴彧声音很低,但其中充满了如释重负。
“四哥,是谁伤了你?”何芳莳提着灯,一脸愤恨,单手按住腰上佩剑,“是中间吊着的这个女人吗?师兄你别急,我帮你杀了她!”
说着,就要抹了苏合达的脖子。
“别……!”裴彧话音未落,何芳莳的剑,就被弹开去,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她惊诧地回头看,看到裴彧手上还留着些未掷出的土坷垃。
何芳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眸垂下,面上显示出几分黯然神伤:“四哥,我……我知道了。”
她情绪有些怏怏,好不容易找到裴彧的喜悦,烟消云散。
裴彧得了空,终于可以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祝峤一一禀报。
他们能够从大周的监狱里逃出来,一路背上,找到裴彧现在所在的位置,还要感谢何芳莳。
何芳莳奉裴彧的命令,偷偷混入雍州监狱,偷了典狱长的钥匙,将祝峤温绪耿将军等人放出。随后,众人一路北上,路上遇到了些个柔然人的残兵败将,从柔然败兵中问出,柔然与一向隐居在大漠之上的月氏正开战,而月氏一方的将领,用兵行诡,冲锋疆场,听描述正是裴彧。
众人一路走,一路寻,终于潜入了柔然王廷,找到了被困在此的裴彧。
“殿下,要不是芳莳坚持,我们真的没法找到你。有这样好的结果,多亏了她。”祝峤说到最后,真心实意。
何芳莳的脸上也浮出一丝期待,仿佛在等待裴彧的夸奖。
“多谢。”裴彧颔首,言简意赅。
何芳莳的喜色顿时变成了郁色,裴彧此言,生疏得很。
“四哥,你还是没恢复记忆吗?”何芳莳不甘心地出声。
“恢复记忆?殿下,您什么时候失忆了?”祝峤吃惊。
裴彧按下祝峤,目光穿透众人直视何芳莳,似乎看透了她内心这点小心思:“师妹,我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这件事,还要感谢四皇妃。”
这句话,不亚于往肺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头。
众人更加吃惊。
“四皇妃她……她……她没死?”一向冷静的祝峤,吃惊得连话都说不顺了。
裴彧一摆手:“此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太子遗留在柔然王廷中的证据。”
说着,裴彧就要转身。但何芳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四哥,你恢复记忆的事情,四嫂恐怕还不知道吧?”
裴彧转头,疑惑何芳莳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多想,如实回答:“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也烦请你们见了她,替我保守秘密。”
说着,目光扫视一圈,在祝峤等人的脸上,裴彧却没有看到“领命,殿下”的神情。
相反的,他们长大了嘴巴,眼神穿透裴彧的身体,朝他的背后看过去,脸上均是愕然。
裴彧心下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漫天风雪中,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纤细身影。
女人眉毛上,睫毛上,头发上,沾满了风雪,风雪凝结,变成了冰晶,将她苍白的皮肤冻得通红。
她望着裴彧,清眸中情绪涌动,是说不清的复杂。
裴彧一声“银翘”卡在喉咙之中,还未叫出,许银翘倒退几步,双目不住在裴彧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面前这个人,是她一两银子买回来的少年裴彧,还是那个将她折磨的四皇子裴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