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信?
许银翘心生疑窦,下床接过两片薄薄的信纸,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韩因写的。
韩因的字和许银翘差不多水平,歪歪扭扭,间或夹杂一些形象生动的画符,看起来颇有些费劲。
韩因信中道,出征之前的争吵,是他陷入了狭隘,许银翘的草药真的起了作用,有一个年轻士兵被砍伤了大腿,腿上血流如注,要不是身边就有许银翘整理的草木灰,恐怕那士兵在战场上就要倒下。
许银翘看到这里,心头沉沉的大石头终于轻了一些。
接着看下去,韩因又说了些战场上的事情。就算韩因尽力将情况描绘得轻描淡写,但许银翘也不难看见,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刀光剑影。
最后,韩因说,战争之中,裴彧算无遗策,亲力亲为,受了伤,与士兵一起包扎治疗,就算他不喜欢裴彧,也觉得此人付出良多,精神顽强,令人敬佩。
许银翘的手轻轻抚摸着韩因纸上裴彧二字,好像就能摸到他的脸庞一样。
一时间,整个人不由得痴了。
直到一股冷风钻进许银翘颈间,许银翘才忽然反应过来。她一个激灵,放下韩因的信,拿起身侧的另一片信纸。
开头铁钩银划写着四个大字,银翘亲启。
许银翘看着裴彧的字,不禁感慨,裴彧终究是皇家金尊玉贵的龙脉子弟,他的字自成一派,风骨遒劲,自己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来。
许银翘继续看下去。
裴彧的信中,倒是没有那么多血腥杀伐的气息。他先是简略说了下战场的情况,列举了敌我伤亡,道虽然自己用尽全力排兵布阵,还是不能避免人员的损耗,万望许银翘理解。
许银翘看着,不由得哑然失笑,刀剑无眼,她怎么能不理解?
随后,裴彧说了下对太子令牌的追踪进度。截止目前,他们遇到的柔然小队,还都是外围的分队,最高职级不过百户,因此,裴彧搜查了他们的尸体,均没有找到有关太子信物的线索。
说到这里,纸上出现了一大片洇开的墨点子,好像裴彧写信途中被什么事情打断,话也只说到了一半。
许银翘眯起眼睛,拼命想从漆黑一片的墨色中,找到裴彧准备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未果。
只是在最后,裴彧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小字,问若是他死了,许银翘能不能原谅他。
字旁有些淡淡的血痕,似乎在战争中匆忙写就。
奇奇怪怪的,许银翘看着那一行字,想不明白裴彧哪里对不起她了。
罢了,不想了。许银翘将信纸一抛,又投入了紧张的后备工作之中。
前线战事吃紧,后方也不轻松。
人员差遣,粮食运输,伤员包扎。许银翘一个人干着三份工,忙起来,简直昼夜不息,分身乏术。有的时候,她都感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跳,全凭一口精神气撑着,许银翘才不至于倒下。
如此忙了十余日,再一次接到战报,许银翘却僵在原地,手足冰凉,一动都不能动。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过去。
上面清清白白一行字。
主将裴彧,失踪。
*
柔然的诏狱,是建立在地下的。
潮湿,阴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如此来讲,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暗室中立着一个男人,手脚被女人手腕粗的麻绳紧紧捆绑在木柱上,整个人悬空挂起。身上的衣物,因为受刑,变成条条碎布,挂在贲张的肌肉上,显得格外褴褛。
男人的脸掩藏在乱蓬蓬的发间,看不清样子。
滴答,滴答。
不知是水声,还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室内寂静得可怕,男人的呼吸微弱,只有胸膛的起伏,昭示着他还没变成个死人。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灯烛移动,照亮了一方狭小的暗室。
狱卒举着烛台,点头哈腰,迎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满头金玉珠翠,一看便是柔然贵族的打扮,身形相比一般女人要魁梧些,几乎与被吊在半空中的裴彧不相上下。
仔细看,女人的五官与一位故人颇为相似,她右侧的瞳孔,是颇为黯淡的棕金色。
也是异瞳。
女人一开口,雄浑低沉的女声:“西北军少将军,大周四皇子裴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我们两个见面,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监狱里,你是我的阶下囚。”
头顶上传来男人的轻笑:“苏合达,柔然汗王的第一任妻子,柔然前丞相的女儿,只可惜,你与汗王成婚时,汗王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因为你身形魁梧好似男儿,汗王也不待见你。你千方百计,只为汗王剩下了一个儿子,便是柔然三王子,名为车鹿的。”
说完了,裴彧特地留出一个停顿,给苏合达一个缓冲的时间:“你说,我认人准不准?”
苏合达没想到,自己一进来便被叫破了身份。
她看着裴彧,咬牙切齿:“猜对又如何,猜错又如何。我是汗王的妻子,我有权利来为你上刑。来人——”
说着,就有人将鞭子递到苏合达手里。
身上,腿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裴彧没有反抗,但一旁的狱卒却有些暗暗的担心。在被柔然人关起来的这些天,裴彧已经受了不少毒打。全身上下,能找出一块好皮,都不容易。
苏合达长得像男人,力量也像男人,如果再被她抽几根鞭子,恐怕没等大汗提审,裴彧就要死过去……
狱卒一脸纠结,还在犹豫要不要拦住这个冲动的女人,头顶上,却再次传来裴彧的声音。
“苏合达,你不想知道,车鹿的尸体在哪里吗?”
言语间自信,傲慢,就算身处极其危险的逆境,依然从容不迫,好像他才是这间暗室的主人。
裴彧惯常的语气。
轻轻巧巧一句话,果然让苏合达停下了脚步。
“我儿……在哪里?”
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但紧紧攥住鞭子的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你走近些,我好告诉你。”裴彧低低地笑起来,声音蛊惑,让人想到海上诱惑船员陷入旋涡的海妖。
灯火明灭,他仰起头,露出一张冶丽面庞。
鲜血在侧颊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不仅没有让裴彧的容颜失色,更是在他浑身气质上增添了一丝魅色。
诱人的,带着钩子的,吸引苏合达走近真相。
苏合达似乎真的被诱惑着走了两步,距离裴彧,不过一尺的距离。
忽然间,她反应过来,声音愤怒:“你杀了他,是不是?!”
苏合达说话很大声,震得整个暗室嗡嗡作响,身后的侍从,俱捂着耳朵往后退。裴彧不闪不避,接下了苏合达的愤怒。
“是了,一定是你……”苏合达喃喃自语,眼神中沾染了几分疯狂,“我儿带着巫医和白孔雀,一去不复返,到最后,竟然连一个尸首都没寻到……”
“裴彧,你该死!”
凌空一鞭,直冲裴彧面门劈去。
鞭子带着千钧力道,似乎要将裴彧的整个脑袋劈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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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长风过境, 柔然人的帐篷在远处若隐若现。
“银翘,你真的要这么干吗?”韩因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干涩。
“韩因,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情, 谁都改变不了。”许银翘将罩在脸上的厚布紧了紧,只留出呼吸的孔缝, 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目光灼灼, 向远望去, 柔然人的营地就在眼前,骑在马背上,跑上不过一刻钟, 便能深入柔然腹地。
她将入一柄利剑,插入敌人柔软的心腹, 剖开肚肠, 将里头搅得天翻地覆。
取出被吞入其中的蚌珠。
许银翘摸了摸身上冷硬的剑身, 如是想。
韩因的声音飘过来, 如同叹息,又如同轻轻的幽怨:“你还是选择了他……”
许银翘回过头来, 明明面孔被掩住, 眼神间, 却透露出一股化不开的认真与执拗:“韩因,我准备去救他, 这是出于情义。裴彧他……就算他做过再多坏事, 也抵挡不住一点, 他曾经救过我。韩因,你记得的,在围场秋猎的时候,你也在场。”
“算起来, 我是欠他一次。”
许银翘这般认真地解释,韩因也失了辩驳的心。
许银翘继续道,不知道是说给韩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不是个二选一的选择,而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说,有和救他对应的选项,那也是……我自己的生命。”
“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已经给我描述了柔然王廷的样貌,和侍卫换班的规律,我会谨记于心,小心避让的。”
许银翘说着,主动伸出手来,握了握韩因的手。
韩因的面色有些凄然:“银翘,我是记得那些细节,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我还是柔然帐下一小奴的时候,世事殊异,时过境迁,你还是……”
许银翘点点头,打断了韩因的话:“我晓得的,不能生搬硬套,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分析。韩因,你相信我,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不会轻易拿去冒险的。我只是想,找到他。”
说着,许银翘的声音低下去。
一时无话。
见韩因没什么要说的了,许银翘拉紧缰绳,催动身下的阿钱,孤身就要前往。
天上不知何时落下片片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先是一两点,细小的晶莹落下在风毛帽子上,很快就隐入大衣,化成了看不见的雪水。渐渐的,雪下大了,从指甲大的雪点子变成了雪片,打着旋儿,挟风片片飘落,
雪珠儿挂到许银翘的睫毛上,扇子似的睫毛轻颤,雪花抖落,掉在了鼻头。
许银翘呵了一口气,觉得面部暖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