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宽敞,一侧高高地堆叠起了一摞奏疏,奏疏参差间隔,摆放得有些杂乱,仿佛在昭示着,书桌主人起伏不定的心情。
“放下吧。”书桌后的年轻男人道。
他一身杏黄衣袍,头顶规规矩矩地盘着高髻,上戴博山冠,一派年轻可靠的监国太子形象。
侍从将奏疏放到了那一摞奏疏的最顶端,顶上一只手覆来,戴着翡翠扳指,从奏疏中间抽出了一则。
太子看着里头的内容,笑了笑:“礼部左侍的折子,向皇帝询病问安。”
说着,就将奏疏丢在一边。
啪,一声脆响。
竹编击打书桌的声音。
室内一时间有些沉默。
侍从不敢抬头,内心暗暗纳罕。
怪不得这送疏的活计,旁人不接,推给他一个新来的。太子在这种低贱的侍卫面前,根本不屑隐藏,他对皇帝的漠不关心。
“叫太医院柳院判来,孤要亲自过问父皇的情况。”
侍卫愣了一下,才道:“是。”
侍卫走后,太子抬眼,金殿背后传来衣料响动,旋即,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如若侍卫还在室内,一定会大惊失色。
金銮殿上,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要知道,此处摆放奏疏,是政务要领之地,而大周国中,妇人不得干政,金殿之上,向来没有女人的踪迹的。
仔细看,这个女人和太子的小舅子屠金休长得有些相像。屠金休面白如包子,但仔细看起来,五官还是颇为清秀。这个女人的下巴颏儿,倒没有屠金休圆胖,反而尖尖的,显出几分巧灵灵的感觉。
澄黄的衣物,和太子身上的蟒袍,看起来十分登对。
“边关动向如何了?”太子抬眼,语气熟稔自然。
“二弟到了雍州,已经初步接管了裴四的军队。只不过……”太子妃向前,尖尖的蔻丹在椅背上敲了一敲,“前何刺史家的女儿,一直不信裴四身故的消息,闹腾得很。军中有一小撮人,真信了她的鬼话,说裴四并未叛军,还想捅上天听。”
说着,太子妃嗤了一声:“痴女人,可笑。”
太子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结果太子妃手中的传信,仔细看了起来。
太子妃还要表达对何大小姐阻挠的不满,太子却抬手止住了她。
“停,我看,这何小姐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太子的神色,凝重起来,“裴彧死不见尸,终究是个祸患。”
太子妃停下了言语,看着太子。
太子的眼神带着几分锋利:“虽说那日之后,没有人再见过我四弟活着的样子。但是我心中,仍有惴惴。”
太子妃有些不屑:“殿下,他裴彧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如此重创下存活。或许,他的尸体早就被野狼叼走,秃鹫吃干净了,因此,咱们的人,在雍州周边才没有见到过他。”
太子面色稍霁,但看起来,还有些怏怏:“只是可惜……”
说到一半,太子却停住了。
女人生性中的敏感,让太子妃的言语变得锐利起来:“你不会还在想,你的四弟妹吧?”
太子裴延被太子妃戳破了心事,下意识沉默了一秒。
夫妻相伴十年,太子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亲自指示屠二下药,将她送上了四弟的床榻,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太子妃说着,感觉有些好笑,“我就知道,你一开始看她的眼神,就不单纯。裴延,你不会还等着她与四弟情感破裂,你能将她纳进府,成为个见不得光的姬妾吧?”
“啪!”
太子妃不可置信地捂住脸。
半边脸火辣辣的,脑子被一股大力震荡得嗡嗡作响。她抬起头,看向太子。
太子苍白的面皮之下,透露着隐隐愤怒的粉红。
太子妃却笑了起来:“裴延,谁给你的胆子,能够打我?”
“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是摆到台面上说,就让你受不了了?”太子妃一边直起身,一边道。她的神态中显出几分锐气,挺直了脊背,仿佛自己还是屠大人家里的大小姐,贵女风范,睥睨一切。
“从一开始,便是你设局,我,屠二,都是你手里的棋子。你亲自将那个叫许银翘的宫女落到一处死棋之上,你让屠二下了摄魂香,将耳环的事情捅给父皇,进而劝说父皇全了裴彧的心愿,求娶这位低贱宫女。在你的算计下,你军权滔天的四弟娶了一个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妻子,你的唯一一个竞争者出了局。”
说着,太子妃眼中放光:“他们大婚的时候,你暗示内务府削减用度,却亲自去关心一个新娘。裴延,我真想不到,堂堂一国太子,竟尽做这些挑拨离间,入不了流的举动!”
“还有在边关——”
“够了!”太子先前,只是冷冷地看着太子妃,让她把内心的一腔委屈尽数发出来。直到太子妃讲到关键之处,他才厉声喝止。
太子妃仿佛也意识到隔墙有耳,面色不瑟,止住了口。
“反正,我们屠家所有的前途都押在了你身上。裴延,你……好自为之。”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将边关传来的讯息丢到桌上,头也不回离去了。
太子这才有时间细细去看里头的内容。
原来是有了许银翘的踪迹啊。
怪不得她今日如此恼怒。
太子抓住薄绢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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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再次回到雍州, 还是和裴彧一起,许银翘走在街上,看着一道道熟悉的景致掠过眼帘, 只觉得恍若隔世。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两个月前的许银翘,她一定会嗤一声:“无稽之谈!”
两月前的许银翘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自己重回故地, 会如此平静。
但是,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雍州的城墙高大厚重,一眼望不到头。
城门前细细排着一缕队伍,从远处看去, 像是黑黑的细线,又像是城根底下的一队蚂蚁。
蚂蚁缓缓前进, 许银翘跟在裴彧身后, 有些惴惴不安。
两人都没有身份文牒, 出入通行又需要进行盘问, 这般身份,倒时被士兵发现异常, 可如何是好?
许银翘看向裴彧, 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上看到些主心骨。
裴彧感觉到许银翘的打量, 俯身下来,唇舌在许银翘耳边轻轻烘出热气:“怎么了?银翘。”
许银翘被他吹得耳热, 不自觉用手按住了耳朵, 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
人声鼎沸之间, 裴彧侧耳,做了一个“什么?”的口型。
他看起来没听清。
队伍又往前了些,眼见着很快就要轮到裴许二人。许银翘有些焦急,用手拢住口, 作喇叭状,踮起脚尖,整个人几乎攀上裴彧的身子:“我们没有路引,这般大摇大摆进程,若是被查出来了怎么办?”
裴彧看着许银翘面上焦虑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道:“大周有律,无主之流民,进入城防,当为最低贱的奴隶。”
说着,指了指城墙跟下另一群人。
那是一团围在一起的力夫,眼神呆滞地拖着巨石,修补城内女墙的缺口。
许银翘看着,更加怕了。
裴彧却在此时轻笑起来。
他一双眸子里盛满胜利的光,仿佛在说,这么轻易便被骗到了!
许银翘心头不服,鼓了一口气,趁裴彧不备,用脚尖狠狠地在裴彧脚背上碾转一道。
果然,许银翘看到裴彧的脸色瞬间变化,仿佛要吃痛叫出声,却又被硬生生憋回去。
教你装听不见!教你骗人!
许银翘恨恨地看了裴彧一眼,转过头去。这么一闹,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担心。
很快,便轮到二人过关。许银翘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但出乎意料地,门口士兵没有盘问几句,便放他们进去了。
许银翘走入城门,心头疑惑不解,转头看向士兵。她这才注意到,士兵眼生得很,全然不是她几个月出城时看到的那一位。士兵腰间的番号,也不是熟悉的西北军,而是不知名的字样。
许银翘没有注意到,跨过城门,裴彧浑身气质为之一凛,方才还与人逗弄顽笑的少年,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许银翘走在大道上,不出意外,看到了层叠屋檐后露出雕梁画栋的尖尖一角。
许银翘心知,那里,便是裴彧在雍州的住所了。
离将军府越近,许银翘心头越是惴惴不安。
她禁不住胡思乱想。
裴彧会带她回到府中么?
如果将军府的人看到他们死而复生的四皇妃,会是什么反应?
许银翘越想,脚步就越慢。内心一团乱麻,一层薄汗轻覆,湿透了背上的小衫。小衫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每一缕粗布的毛刺都显得格外清晰,随着走路一摆一摆,扎在许银翘的后背。
许银翘简直浑身刺挠。
她咬下嘴唇,手指掐入皮肤。
就在许银翘犹豫的当口,裴彧却在一处拐角停了下来。他脚步轻捷,迈入了街角一处茶楼。
一回头,看到许银翘并没有跟上来。裴彧冲许银翘招招手,许银翘这才松了口气,紧紧跟了上去。
茶楼内喧嚣一片。
茶楼底下是伙夫歇脚的地方,高谈阔论声乱哄哄飞过来。许银翘和裴彧都作平民打扮,遮掩身份混入其中,好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里,融合得悄无声息。
伙计很忙,送上两盏粗茶,旋即飞也似地跑走,不见踪影。
许银翘是喝惯了冷茶的,裴彧抿了一口,不再啜水。
“这里人流汇聚之处,有许多消息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