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是夏念加的,江湖事江湖了。又回身看了一眼程璧,在心中呸了一句。
程家在江湖之中挂着恶贯满盈的称号,不知多少江湖义士要了结他们,今日程璧落得这样下场,可谓大快人心。
蒋落带着人马一路向下,直到那辆马车前。
马车已被雪埋了多半:“把雪弄开。”
蒋落站到一旁,命人将雪弄开。
程璧说的对,将她人头割下,挂在树上,那秦时狗贼定会来取。雪清完,车门打开,一个完好无损的琉璃坐在里头,正朝着他笑。
蒋落心中一惊,随后恍然大悟:“夏念是你的人?”
琉璃眉头扬了扬,轻轻拍了拍衣袖的灰尘,缓缓说了一句:“不止夏念。”
“还有谁?”琉璃手向远处指了指:“这里一草一木。”言毕咯咯笑出声。
蒋落的手猛然掐在她脖子上:“你耍本官?”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琉璃在他的手下渐渐透不过气,脸被憋的青紫,她却不说话不挣扎,眼含慈悲的看着他。
这慈悲令蒋落手一松,松开她。琉璃跌坐在地,手捂着脖子,用力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缓缓站起身,走到蒋落面前。
她眼含热泪,贴在他耳侧说道:“蒋落,程璧都认出我了,你认不出?”
她抽泣了一声:“是你的毒药,让我变成今天的模样。而你,认不出我了?”
蒋落的耳朵被她的呼吸烫到,他透不过气。
六年前的一幕幕划过他脑袋,带着经年的痛,眼迟疑的看向琉璃:“琉璃?”
“认出来了?”琉璃手捧着他的脸:“而今你不再遮你的黑脸儿了呢……”多少有些可悲。
蒋落看着她,这是他此生遇到的唯一一颗真心。在那乱世之中,是她,舍命帮他两次。
她亦是蒋落那见不得光的心思,若是其他时候认出她来,兴许会拥她入怀。但此刻不行,蒋落要剿匪。
他看着琉璃的眼,低声问她:“秦时呢?”
琉璃眼朝山上看了看:“漫山遍野,都是秦时。你不与我叙旧?”
“往事休要再提。”蒋落伸手在琉璃脖颈披了一下,琉璃倒入她怀中。
蒋落摆了摆手:“回寿舟城。”
寿舟城,给了琉璃新生。当琉璃睁开眼,马车摇摇晃晃,蒋落坐在她对面,仿佛回到了六年前,他在飞天后劫了她,将她从长安城劫到山上。而今,是从山上,把自己带回寿舟城。天道轮回,可笑至极。
她坐起身朝外望去,天已黑透,雪势不收。秦时这回学聪明了,真是能沉得住气。
“在想什么?”蒋落低声问她。
“在想六年前的蒋落。”琉璃这会儿还在心软,她与夏念说。
若是蒋落不动手,不许他们动手,说到底,感激六年前那次飞天。“六年前的蒋落,黑脸儿少年,那时我是真的心动了。”
蒋落低下头,那些在他心中不值一提,甚至当初吻她之时,他那乱跳的心,都不值一提。琉璃看出他的闪躲,于是不再说话。
马车一路走到牛肉街,糖水铺子门口站着小十七,指着马车喊:“有过路客人啦!来喝糖水呀!”
老板娘从屋内跑出来,看了看马车,拦住小十七:“别喊了。那是知府的马车。”
“上路前,赏我一碗糖水喝罢?”琉璃是在问蒋落,后者闻言点点头,似乎默认了琉璃会死这件事。
马车门被推开,琉璃坐在上头喊了一句:“小十七!!”
小十七挣脱母亲的怀抱腾腾跑了出来:“姨,怎么是你?”
“要两碗红豆沙。”琉璃扔给他几个铜板:“剩下的去买糖葫芦。”
小十七应了声跑了进去。琉璃裹紧衣裳看外头的风雪,这会儿的寿舟城黯然的如滴了墨的死水。
“蒋落,我想问你一句,那时你要我向漠北走,在漠北,等着我的是什么?”
蒋落亦抬头看那风雪:“是对你最好的安排,让你安然过完这一生。”
琉璃点头:“若你此言是真,那我谢你。”
“不必。”
小十七将糖水送了出来,琉璃捧在手里,又探出身去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口:“以后讨媳妇,讨个聪明良善的!”
说的哪儿跟哪儿,小十七红着脸走了。
琉璃又坐回去,对蒋落说道:“走吧!”
这车一路向蒋落的府宅走,进了府宅,死寂一片。“你带我回来没有道理,我说过秦时不会来救我,我们的情谊没有那样深。”
“再过一个时辰过去,便将你的头割下来挂在城墙上。”
“你在说笑。”
“你试试看。”
琉璃转过身去,看外头分不清的天地。
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到蒋落面前:“没有人。”
蒋落看着琉璃:“委屈你了,来年今日,为你烧香。”
琉璃站那不动,等着他来真格的。他果然是来真格的,蒋家军的人手提一把长刀。
她忽然落了泪,唤了一句:“蒋落。”
蒋落回过身,看到她的泪水渗进衣襟,心软三分,又想起要出人头地,复硬十分。
“我想与你说句话。”琉璃擦干泪水,走到蒋落面前,贴在他耳朵上:“起初,该死的那个人就是你。”
待她话音刚落,蒋家军的刀已从蒋落背后插进去,身后猛然想起破门声,许多人举着大刀冲了进来。
蒋落诧异的回过头看着那人撕下面皮,是自始至终未出现的秦时。
秦时手起刀落,蒋落躺倒在地,伸手拉住琉璃:“走。”
琉璃眼落在蒋落眼上,是蒋落此生最后一眼。
“走。”手递给秦时,这世上本不是所有人都该死,最初人来到这世上,没有善恶,遇善便是善,遇恶便是恶。
琉璃分不清自己是善是恶,她只知晓,她想活着,不仅活着,还想护着什么人。
二人迎着风雪跑进雪中,翻身上马,冲上升仙街。
街上的算命先生看到他们,扔给他们一把扇子:“向西。”
而后又变成了一个瞎子,缩进阴影中。
琉璃心中戚戚然,寿舟城是她此生待的最久的地方,她是有心在这里终老的,而今竟又要流落天涯,当真应了她名字的音:琉璃,流离。
她眼中的热泪在看到路的尽头站着的林戚之时嘎然而止。
林戚面上带着她看不懂的表情:“下马,过来。”
“不。”
林戚的手微微扬起,周边的房上,无数暗箭探了出来:“你去乡下养老,秦时交给本王,本王不会杀他。”
琉璃看着那些暗箭,知晓林戚不是蒋落,蒋落蠢,林戚从不犯蠢。她看了眼秦时,秦时点点头,是要她走,让她再活一次。但琉璃不愿,此刻走了,恐怕会与秦时夏念天人永隔。
“奴家求大人,放过秦时,和我。”
林戚看着琉璃,她红着脸说心里有他的时候,他是当真的。她说的话,即便他知道是假的,他也宁愿当真。
然而他终于是见到了她的真情,贪生怕死的她,愿为秦时,不顾性命。
他的手又举了举,却再也举不高,心口万箭穿心。是她用的毒。她从最开始,就处心积虑算计他,哪怕在他们浓情蜜意之时,她的心都不曾为他动过。
林戚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对王珏说道:“格杀勿论。”
王珏和司达的刀剑就在手中,他们愣怔了。大人待她如何,他们心知肚明。
然而大人心中的女子,却毫不迟疑举起手,自她袖中射出一把暗镖,直中林戚胸口。是的,直奔他右侧胸口,在他那陈旧的伤口上,又添了新伤。
万箭穿心。
林戚倒在了地上,看着王珏和司法的刀剑在他身旁舞动,眼角一滴泪落了下来。死死看着琉璃去的方向,那匹马载着她,奔向远方。
而她,头都不曾回过。
第56章
漠北黄沙漫天,片刻将人的身子头发镀上一层暗黄。
官道上一个几十人的镖队缓慢而行。一个包裹严实的女子坐在镖车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打头的马上坐着三个男子,倒不如那女子一般,将脸露出来。
是在江湖上消失了一年有余的秦时、夏念和栓子。
呸,夏念将口中的沙子吐了出来:“这鬼地方真他娘的要命!”
秦时将水袋子都给他:“漱漱!”
夏念拧开朝口中倒了一口,漱了漱口吐了出去:“再有十里地就到驿站了,今儿可得好好歇一歇。”
“待送完这趟镖,咱们打这里奔西域去。往后在西域安个家,给后头那位祖宗找个营生。咱们就算安全了,山高皇帝远,想来那些狗贼也追不到西域去。”
秦时亦漱了漱口,日头烈的狠,原本白净的脸这会儿已晒的掉了皮。
夏念和栓子也好不到哪去。
“西域娘子好看,回头咱们安了家,小爷可得娶两个!”栓子咧着嘴嘿嘿笑了两声,嘴破了,他丝一声,连忙收了嘴。
他们讲话的声音顺着风三三两两传进琉璃耳中,她笑了笑。她穿的厚,虽然热,但日头晒不到她,脱了衣裳还是白白净净一个人。若是哪里破了,赶忙抹药,娇气的狠。
到了客栈,琉璃困的紧,简单扒了两口饭,便回房洗洗睡了。将一身风尘洗去,将头搭在床沿晾头发。
长发直搭到地上的帕子上,不仔细瞧还以为是无身女头鬼。晾了会儿头晕得慌,又将脸侧过去。觉得自己这样真是缺心眼的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待头发干了,终于可以睡去。漠北这鬼地方、白日热的狠,夜里冷的狠。
用被子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脚底塞了热水袋,沉沉睡去。这一睡不得了,又梦到林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