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眸向窗外看去。
窗外已是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拖着它疲倦的身体,将一抹黯淡斜晖留在人间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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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电斩雨处, 火烧风时。
“隆兴”这个年号,在其二年岁末戛然而止,新的一年乃乙酉, 朝廷改元“乾道”。
乾道元年正月初三, 晏怀微回到了位于积善坊的晏家。
隐姓埋名住进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曾无数次梦见此地。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有她的宝帘、书卷、画案,亦有她“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
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至乾道元年正月初三,她离开此地整整三年。
一天都不多, 也一天都不少。
府里昨日就遣了府干来告知晏家, 说泸川郡王府的娘子将于次日蹈足宝地。
“郡王府的娘子?”晏裕脸色隐隐发白,“究竟何人?”
“是府中一位极受恩王宠爱的娘子, 许是与贵地颇有渊源, 遂打算来向晏正字恭贺新禧。”那府干谦敬地说。
听了这话, 晏裕也不知为何,忽觉心头惊慌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女婿突然来家中将张五娘接走。不巧那会儿他在公署, 待他回到家中,便听张五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女儿还活着”、“女儿没死”诸如此类的疯话。
自女儿落江失踪之后, 他这浑家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整日念叨些“孩子只有十六岁”、“不要嫁去齐家”的言语, 这会子又颠三倒四说人没死, 晏裕以为她是痰疾又犯了, 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晏怀微再次站在他面前。
晏裕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娴雅的王府娘子,嘴巴张开又合上, 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晏怀微,平静地行至父亲面前,礼道:“阿爹,过新年了,女儿向您拜贺——愿保兹善,百福具臻。”
神情语气皆自若,仿佛她并非“死了”三年,而是嫁去泸川郡王府,今日大年初三,她归宁省亲罢了。
晏裕的脸色忽红忽白,蓦地出了一脊背冷汗。
父女二人相对沉默的这幅诡谲画面,最终是被张五娘的哭声搅扰。
“樨儿……樨儿回来了,是不是樨儿回来了?”
张五娘跌跌撞撞从房内奔出,一把就将晏怀微抱进怀里。
晏怀微被张五娘紧紧抱着,便是在这时,她陡然惊觉——母亲竟然比她矮!
犹记幼时,母亲比她高出许多,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母亲样貌;
少女时候,她已长得与母亲差不多一般高,不用仰头就能看清母亲样貌;
而现在,她看向母亲的时候,是微微垂下眼眸的——母亲变矮了。
人的年纪越大或者身体越来越差时,都会慢慢变矮,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
晏怀微看着母亲鬓边一缕叠着一缕的葳蕤银丝,只觉一阵刺目的疼。
“樨儿终于肯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张五娘在嚎啕大哭,浑身发颤,一双手臂抱得太紧,弄得晏怀微也跟着她颤抖。
良久,晏怀微终于抬手将母亲抱住,轻声说:“阿娘,我回来看看。”
*
说是回来看看,可这一看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再回首,一切都不是旧日模样。
如姊妹一般的女使玲珑已于去年秋天离开晏家,说是回原籍嫁人去了。如今家里换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女使,估摸着是因为雇钱便宜且好使唤。
而自己从前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如今亦不再属于她——眼下住在那屋里的是个小男孩,瞧模样似已到志学之年。
晏怀微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赵清存跟她说过这事。
彼时她和赵清存吵架,哭着闹着要回家。赵清存就故意拿话刺她,说她爹娘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
那男孩见了她倒是不认生,开口便唤了声:“阿姐。”
晏怀微四下打量,见房内原本放置画案和绣架的地方,如今摆满了书卷册页。
缓步走入房中,晏怀微随手拿起一本书瞧了瞧,乃朱熹编撰《论语精义》,且是荣六郎书籍铺刻印的,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想考科举?”晏怀微问他。
“诚如阿姐所见,我日日苦读,将来必如阿爹一般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男孩字正腔圆地答道。
说到“光宗耀祖”四个字,他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得意神色,晏怀微却只觉肠胃一阵紧缩——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大概是,弟弟可以光宗耀祖,而姐姐……就只能生孩子嫁人。
片刻后,晏怀微礼节性颔首,道:“蟾宫折桂,是好事。”
将手中书卷放下,晏怀微从这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房里出来,一抬头就见晏裕站在门外,讪讪地看着她。
“怀微,你也晓得,临安府寸土寸金,咱家地方窄,也没其他合适的屋子给你阿弟住,所以就……”
晏怀微学着赵清存不露声色的模样,淡然道:“我晓得。我带着小吉去住耳房便好,反正也待不了几日。”
夜里用罢飧食,晏怀微留下小吉在房内收拾铺盖,她则去书房找晏裕。
书房里燃着一支便宜的桦烛,有淡淡的木香萦绕鼻尖。
晏裕呆坐于书案后,不知在想什么,忽见女儿来了,赶忙起身,亲自引着晏怀微在房内一把官帽椅上落座。
此刻房内只这父女二人,晏怀微有事要问晏裕,晏裕也有话要对晏怀微说,可二人却谁都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沉默良久,还是做父亲的率先开口:“阿爹知你心里有怨,昔年是爹娘不该逼你。齐家因私酤而被查抄之事,阿爹已经知晓,唉……那齐耀祖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晏裕一句三叹息,可惜说来说去,皆马后炮罢了。
晏怀微并未因父亲的叹息而心软,只听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仙林寺外焚稿之事究竟为何?真的是佛法荼毗?”
她今日便是带着这疑惑回来的,赵清存说过,她父亲知道有关词稿的所有事。
晏裕一愣,脸色突然变得黑一片红一片,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道:
“那时节,坊间尽是流言蜚语,说你……惯爱作淫词艳曲,写男欢女爱……你是不知道,旁人嚼起舌来有多难听。爹娘被说得实在抬不起头,便想着干脆一把火都烧了,烧了干净。”
晏怀微安静地听晏裕说着,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底已是鲜血淋漓。
“我的词句为何会到泸川郡王名下?他剽窃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继续追问。
晏裕容色讪然,沉默良久,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赵清存……他没有剽窃。”
晏怀微抬起眼眸看向父亲,眼角湿润,恰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一朵清漪。她没有穷追不舍地问,而是等着,等着父亲自己往下说。
“过往诸事,且容为父一桩桩告知于你。”
过往诸事细论起来,便要从晏怀微不声不响去跳江开始说起。
她跳江之后,尸身遍寻不见,有人说已经被捞起来了,又有人说早就被江水冲走了……七嘴八舌,反正究竟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
但众人思来想去,只觉冬日落水究竟难活,晏家才女大抵已不在人间。
世人对待诗人往往是这样的——活着的诗人最是低贱,分文不值;惟有死去的诗人,才能有幸得到世俗片刻青睐。
晏家才女死了,她的诗词突然就有了价值。
彼时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都说是仰慕才华,想要一睹才女诗词。
晏裕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将诗词手稿尽皆拿出,让他们誊抄了去。
诗词是极好的诗词,但坏就坏在,晏怀微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写情、写欲望?!
简直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不贞不洁!
不知由谁起的头,赞赏逐渐变成了唾弃。
“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爹娘要脸面,便说要在北桥仙林寺焚稿。此事被那赵清存知晓,焚稿前一日,他来家中劝阻……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做爹娘的难堪!这事自然不能由他来定夺!……后来他便说,你的词稿中有很多其实是他写的,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为父知晓他是在骗人,但既然他愿意为你担负骂名……那就让他担着……”
晏裕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敢直视晏怀微,只半垂着头,眼睛盯着鞋面。
秦炀口中所说的被赵清存“剽窃”的那些词稿,其实都是晏裕刻意挑出来给对方的——晏裕专将词稿中最“淫艳”的部分挑给了赵清存,让他去受着那些唾沫星子。
赵清存明白晏裕的意思,晏裕也知道赵清存可以利用,在这件事上,两个男人几乎心照不宣。
谁知赵清存拿走词稿没多久,世俗的褒贬居然又变了。
御街上的酒楼歌馆都开始争相唱起那些淫艳之词,花蕊楼新来的劝酒歌妓怀抱琵琶,音声清越地唱着:
“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酒楼歌馆整日熙来攘往,这一唱可不得了,人人都说弄错啦弄错啦,那些淫词艳曲并非晏家才女所写,而是赵家三郎写的!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这么好的词句,怎能说是淫词?!”
“咱们前先都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唉。”
“你别说,赵官人风流倜傥,这词句填得顶好的嘞!”
“从前没怎么见过赵官人的词,如今一见,真是妙哉!”
“可不是嘛,昔有白衣卿相柳三变,今有玉骨兰郎赵清存。”
——从骂到夸,只有一个性别之差。
听晏裕说完事情经过,晏怀微明白了,赵清存将她的词句“据为己有”,其实是在保护她。
女子写春心思情,世俗认为是“淫”,是“贱”,是“不堪”。
男子写春心思情,世俗非但不会贬其分毫,反而会夸赞他风流潇洒,倜傥不群。
一切都是这般荒诞。
晏裕不再说话,晏怀微也不说话,周身裹着厚厚一层沉默。
片刻后,晏裕嘴唇微动,但却没发出声音,脸色变得越来越红,神情也越来越不自然。
晏怀微看出来了,父亲这是想向她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只能用这种奇怪的扭捏替他表达说不出口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