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两隔,惟余此物,权作念想。
晏怀微用颤抖的双手从李迒手中接过钱匣,钱匣子很沉,如同她的心情一样沉。
“她给我留书信了吗?”晏怀微问。
李迒摇头:“没有。”
从李宅出来之后,晏怀微既没雇轿也没僦车,而是抱着那只钱匣,木愣愣地往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要走去何处,也不知前方是什么,只是觉得心头憋得不行,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蓦地蹲在地上,实在是走不下去了。
她将钱匣子放在面前,摆好,打开它。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银钱,而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晏怀微蓦然心波掀动,大妈妈到底给她留了书信!
晏怀微轻手轻脚打开那张薄纸,但见上面写着九个字:“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注1)
这是昔年大妈妈所填《转调满庭芳》的其中一句。原词填于绍兴初年,至如今,已是将近二十年光阴倥偬。
二十年前,李清照渡江初来,眼见江南芳草池塘,心头却只余千行哀愁,凄凄惨惨戚戚。
二十年后,为了一个曾短暂陪伴过她的江南小姑娘,她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再次提笔写下满庭芳。
可她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媪,眼也花了,手也抖了,运笔极其滞涩,字也写得歪歪斜斜。
晏怀微就这样捏着词纸蹲在清波门外,浑身瑟索,眼泪似玉珠断线,无声悲哭。
因为她读懂了,读懂了大妈妈留给她的这句话。
——酴醾落尽,犹赖有梨花。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
“怀微,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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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午后大约申时三刻, 齐耀祖办完了他那桩要紧事,因心里惦记着折磨晏怀微,早早便回到齐宅。
这男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柴房,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又冷又饿、暗自抹泪的女子, 谁知入眼却是晏怀微裹着一件灯笼纹锦莲蓬衣平静地坐着,而桌上则放着吃罢肉羹的空碗。
齐耀祖一眼就认出,莲蓬衣是他那妾室郑淑花的。
“你还挺会收买人心,才刚回来就把小娘拉拢了。”
“她是很贤淑的女子,你该对她好些。”晏怀微平静地回答。
齐耀祖发出一声嘲笑:“别扯什么贤淑不贤淑,我接她进门, 纯粹是因为她肚子争气。不像你, 你就是只不下蛋的鸡。”
晏怀微挑起眼角睨视面前这男人,只觉此人的卑劣简直天菩萨来了都救不了, 再没什么话好说。
齐耀祖最烦的就是晏怀微这种冷眼, 每次看到这眼神, 他都忍不住冒火。
想当初他之所以盯上晏怀微,除了想借对方的才女名头为齐家脚店招揽生意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便是她纯净温柔。
与她初见时,他故意去摸她的手, 其实这是一个赌局——他在试探, 看她是会大叫大嚷, 反手甩自己一个耳光, 还是会选择忍耐退让。
结果便是, 他赌赢了。
晏怀微身上几乎囊括了小家仕女的所有美好品性。她清雅娴静,善解人意,不争不抢, 待人接物温柔大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给旁人留脸面——这些品性就像鲜美的嫩肉,吸引着齐耀祖这种恶犬上前品尝。
可是现在,齐耀祖发现,他这位知书达理的前妻已与以往全然不同。
她眼中出现了一种决绝的清光,那是可以豁出一切的、不管不顾的疯。
齐耀祖想,这女人跳了一回江,真把自己给跳疯了,现在给她一把刀她恐怕都敢杀人。
想到杀人,忽地便忆起自己在德化坊陋巷里挨的那一簪子;想到那一簪子,胸口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一丝似有似无的疼痛,就像是往热油锅里扔了把火星,但听“轰”地一声炸响,怒焰烧遍全身。
齐耀祖咬牙切齿,上前抓起晏怀微的手腕,狞笑道:“好娘子,落在我手里,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毕,他拖着晏怀微就往房内那张草褥子上拖去,边拖边说:“你是没见过官人真正的手段,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对晏怀微并没什么感情,之所以近乎偏执地想要得到她,只因他心底阴暗的占有欲和胜负欲。
晏怀微被推倒在草褥子上,手捂于胸前,面上浮出一丝惊慌。
齐耀祖被女人慌乱失措的表情取悦了,得意地曲起腿贴在旁边。
“现在知道怕了?”他抬手在晏怀微腰间用力一掐。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叫。
齐耀祖瞬间大笑起来:“你叫,你把谁叫来都没用。咱俩之间这是家事,家事,懂吗?外人管不着!”
他的笑声得意至极,只觉自己胜券在握,今晚一定要狠狠弄死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齐耀祖,你活不长了。”晏怀微突然说道。
“少他娘的放屁!”
齐耀祖一把掐住晏怀微纤细的脖颈,迫得她发出一声干呕。
纵使被对方掐着脖子,晏怀微仍旧挣扎着说:“你私酤酒水,触犯我朝律法。你等着,恶人自有天收。”
齐耀祖桀桀桀地笑:“我便私酤又如何?告诉你,老子有人护着!老子不怕!”
“啐,谁会护着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晏怀微也不知是怎么了,明眼可见地处于弱势,却还要再三出言挑衅对方。
齐耀祖目光阴鸷,将掐在女人脖颈上的手缓缓移至脸上,蛇一样又腻又冷地游走着,片刻后猛然发力,一把攥住了晏怀微的头发。
“护着老子的人,说出来吓死你!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还敢跟老子叫嚣。”
晏怀微面露鄙夷:“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些伎俩,迟早被巡尉知晓。”
“嗤,巡尉?那些人早被大官人打点好了!他们从中可没少捞好处!实话告诉你,你就算告去府衙,老子也不怕!”
“齐耀祖,人在做天在看……”
听闻此言,齐耀祖的笑容愈发张狂:“天在看?天在何处看?天就是个瞎眼的天,让他尽管来看!”
“做了那么多腌臜事,你真不害怕?”
齐耀祖渐渐没了耐心,扯着晏怀微的头发就往自己身前扯:“晏樨,你就少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了。老子今非昔比,就算弄死你,你又能把老子如何?”
“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有人能治你。”晏怀微用力推拒着齐耀祖,不想让他挨上自己。
“谁?泸川郡王?哈哈哈哈,就凭他?他治得了我吗?!他惹怒了官家,活该被打死!”
房内二人于草褥上纠缠不休,齐耀祖的位置恰是背对房门,早在刚才他得意忘形地怪笑之时,晏怀微便已听到门外传来声音——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很快,也很坚稳。
所以她故意出言挑衅齐耀祖,使得对方愈发跋扈,甚至口出狂言,咒天骂地。
而现在,当门外之人终于站在眼前,晏怀微知道,是时候尘埃落定了。
“齐大郎,你回头看看你身后是谁?”
齐耀祖翻了个白眼:“你这婆娘惯会诓人。这里是家宅,就算你那姘头泸川郡王来了也治不了我……”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话语,齐耀祖扭头向身后看去——只一眼,他便“砰”地一声跪趴在地。
但见原本空陋的柴房外,不知何时竟然肃立着数名殿前司禁军。
而被这些军士簇拥着的人,头戴长帽翅展脚幞头,身着生色领黄罗衫,外罩绛罗公服,腰佩御仙花金銙带——如此装扮,不是大宋的官家还能是哪位?!
“泸川郡王治不了你,朕来治。”
那人的声音冷锐如冰凌,一字一句扎在齐耀祖身上。
刚才还在大声叫骂着“天是个瞎眼天”的齐耀祖,此刻头低屁股高地趴着,冷汗涔涔,再说不出半个字来。他一心只顾着欺辱晏怀微,竟浑然不知官家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齐耀祖不是没见过赵昚。往昔赵昚还是普安郡王的时候,齐耀祖捐官富阳押司,因缘际会他曾与赵昚见过几面。
但过往每每相见,此人皆温文尔雅模样,看起来十分和善。
可直到今日,当对方负手蹙眉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齐耀祖遽然感觉到一种宛如泰山压顶的震慑力,那气势压得他半点儿不敢抬头。
莫名地,他突然想起一句俗谚:老虎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正胡乱想着如何为自己刚才的嚣张言语开脱,恰在此时,忽见另一位脚蹬乌皮靴之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齐耀祖觑起眼角向上看去,霎时间唬得寒毛直竖,浑身觳觫——流言中已被杖责至卧床不起的泸川郡王,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冷眼如利剑,仿佛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私酤之事,我早就盯着你了。原想放长线钓大鱼,可眼下我已等不下去。哪怕只抓你这条泥鳅,也能带出一把河泥。”
赵清存面色惨白,身板却挺得笔直,话语亦如冰刃一般。
赵昚迈步从齐耀祖眼前走过,边走边说:“朕今日至此,乃受人之托,特意来刬恶锄奸。也省得日后再有人詈诟,说天是个瞎眼的天。”
“陛……陛……陛下……小民……不是……”齐耀祖牙齿咬舌头,话都已经说不利索。
“备纸笔。”赵昚扬声吩咐。
旁边有人恭敬地应了,听声音十分耳熟。
齐耀祖战战兢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登时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哭出来——那人正是秋敏之父、殿前司都虞候秋成,也是齐耀祖一心想攀上的新泰山。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便在柴房内的那张破烂桌案上摆开,两名禁军上前,将腿脚已软得站不住的齐耀祖拖至桌案旁。
“朕今日要你写一纸文书,”赵昚语气平淡,神情也平淡,“朕说,你写。”
齐耀祖牙齿格格打颤:“禀官……官家……小民不……不大会写字……”
赵昚看了秋成一眼,秋成即刻意会,上前拉起齐耀祖的手,将毛笔硬塞进手中,而后攥紧他的手帮他写。
待诸事备妥,赵昚转眸看了一眼赵清存,又将目光移向晏怀微,思忖片刻,开口说道:
“三生缘结,则琴瑟和鸣。三年怨愠,则窾隙难弥。”
桌案旁,秋成攥着齐耀祖的手,将赵昚口述之内容歪歪斜斜地写在纸上。
“今夫妇不睦,恰如壁间蛇影,瞰瑕伺隙。”赵昚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