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骂骂咧咧坐在厅堂内,身侧不远处站在一位低眉敛目的年轻妇人,瞧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妇人见他盏中茶凉,便想上前为他添茶。孰料齐耀祖突然扬手一挥,茶盏摔得粉碎。
那妇人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差点儿被执壶中的热汤烫到。
“眼瞎啊?!”齐耀祖怒吼。
“官人息怒, 官人息怒,奴家这就收拾。”年轻妇人边说边跪地拾捡碎瓷。
瞧着她娇弱驯顺的样子, 齐耀祖的气倒是略消了些, 把玩似的, 抬手在她脸上摸了摸。
感受着掌中细腻的肌肤,齐耀祖心想,家里的女人就该是这模样才对,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想睡就睡想摸就摸——像晏樨那贱骨头, 纯粹就是欠收拾。
正想着, 忽见小女使快步跑入堂内, 恭声道:“门外来了位娘子, 说要见咱家官人。”
“谁啊?”齐耀祖颇不耐烦。
“那娘子说她姓晏。”
齐耀祖“砰”地一下拍案而起, 詈道:“好个贱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话毕,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自己送上门来的晏怀微被齐耀祖扯着胳膊, 跌跌撞撞地扯进了宅子后面的一间破烂柴房里。
齐耀祖用力一推,晏怀微没站稳,踉跄两步摔在地上。
“你这贱人还敢回来?怎么?是那泸川郡王不要你了?”齐耀祖满脸狞笑。
晏怀微扶着身侧矮凳站起,拍拍衣裙上的灰土,倒是一点儿没生气:“不是你让我回来的?记性怎如此差。”
“你那姘头竟肯放你走?”齐耀祖阴恻恻地问,“莫不是故意诓老子?”
“昨日你也看到了,他身受重伤,连起身见人都困难。我不愿再待在那儿伺候他。”
听对方如此说,齐耀祖登时由气转乐,面上尽显得意。
想他昨日去郡王府闹事,泸川郡王竟然连个影子都没出现。从前那人能一脚把他踹得满脸鼻血,现在……呵呵,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既然你肯乖乖回来,也好,老子可以既往不咎。不过嘛,这宅子里已经没了你的屋子,从今往后,你就住这间柴房。”
齐耀祖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们所处的烂屋子。
晏怀微抬眸打量着这间四处漏风的柴房,房内除了柴垛外,还有一副破烂桌凳,以及墙角处一张草褥子。
她知晓此处。从前她在齐家的时候,每每有下人犯错,齐家舅姑就会将人锁在这柴房里挨饿受冻。
“不知阿舅阿姑去往何处?小叔与小姑怎得也不见踪影?”
晏怀微从进门就没看到她那对儿凶恶又挑剔的公婆,以及齐耀祖那一双弟妹,遂有此问。
齐耀祖撇了撇嘴,洋洋得意:“他们回乐清了。告诉你,我们齐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早已是今非昔比。过段日子,我也要回乐清去张罗更大的买卖。”
话至此处,眼珠子一转,齐耀祖忽地计上心来:“不过嘛……既然娘子回来了,不若咱们明日便走。我不放心你在临安,先将你送回乐清去!”
晏怀微拿一双冷眼看向齐耀祖,心底却是又惊又怒——也许是涉足私酤让他尝到了甜头,这人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做正经买卖,开始寻思赚脏钱了。
临安府到底是天子脚下,他不敢太放肆,但乐清就不同了,那里既繁且远,他若回去,还不知会怎样为非作歹。
瞧着女人冷漠的眼神,齐耀祖忽地又窜起火气,一把扯住晏怀微发髻,扯得她不得不向后扬起脖颈。
“我的好娘子,你这副模样,是又在盘算什么呢?”
晏怀微被他拽着头发,话也说得磕磕绊绊:“我还能……盘算什么……我现在已是别无去处……自然与你同回乐清。”
晏怀微知道,齐耀祖最喜欢看到她主动求饶示弱,因为这会让他的脸面和内心都得到极大满足。
果不其然,听得女子如此温言软语,齐耀祖嗤笑一声,松开了扯住发髻的手。
“老子现下有要紧事办,暂且没空跟你啰嗦。等晚上回来,老子再慢慢收拾你。”齐耀祖凑在晏怀微耳旁,笑容令人恶心。
未及晏怀微有所反应,那男人已经昂首挺胸出门去了。
待他走后,晏怀微捡了屋内木凳坐下,望着面前一摞柴禾,陷入沉思。
齐耀祖竟然打算明日就将她送去乐清……这个消息完全在她的谋划之外,且让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料。
那男人定会逼迫自己,一旦出了临安府,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此说来,满打满算就只剩十二个时辰。
短短十二个时辰,自己究竟能否如愿……
晏怀微想着想着,忽觉五脏六腑皆绞在一起,酸疼难耐,心头也愈发焦躁,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入冬了,天气已是寒凉。
晏怀微今晨离开泸川郡王府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素罗夹袄,什么貉袖、狐裘之类的御寒冬衣皆留在王府。
眼下被关在这间破烂不堪的柴房内,越坐越冷,只觉寒风飕飕吹着,吹得手脚冰凉,浑身止不住哆嗦。
她起身行至窗前,透过窗棂向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也瞧不出时辰——天太阴了,心里瘆得慌。
齐耀祖临走时非但没给她留下半点御寒之物,甚至还锁了柴房的门,他就是故意要折磨她,这事晏怀微比谁都清楚。
实在是太冷了,寒气从脚底向着全身渗透,晏怀微不得不寻了柴垛后一个稍可避风的角落,将自己蜷缩进去。
恰在此时,忽听门外响起动静,听声音是一位年轻妇人和一个小男孩。
“阿娘,这房里的女人是谁?”
“是大娘子。”
“大娘子又是谁?”
“以后你就知道了。来,把这些东西都给阿娘,你且自去念书。”
须臾之后,柴房的门被人打开,但见一位容貌姣丽的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走入房内。
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糖豆包儿,除此之外,妇人左臂还搭着一件灯笼纹锦莲蓬衣。
“大娘子,这屋里冷,你喝口热羹暖暖身子。”
妇人说着便将肉羹捧给晏怀微,之后又抖开那件莲蓬衣为她披上。
“你是?”
“我原是官人外室,绍兴三十年的时候被官人接回家中。那时节大娘子已经不在齐家,所以不曾见过我。我姓郑,大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淑花就行。”
这个名唤郑淑花的女人,柔声细气地向晏怀微解释着。
“刚才在门外的是你儿子?”
“正是,今年虚九岁。”
虚九岁……晏怀微在心里算了算年头,忽然忆起,便是在她嫁来齐家的次年,舅姑威胁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多久就会将母子一起接回家。
想来彼时舅姑说的,应该便是郑淑花和她儿子。
见晏怀微蹙眉不语,郑淑花讪讪言道:“大娘子不识得我,可我却早就听说过大娘子。您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像我们这种粗鄙女人自是比不得。大娘子若是不嫌弃,淑花愿意尽心伺候您,只求您能宽待我们母子。”
这一番话说下来,晏怀微恍然大悟,明白了对方为何主动来给自己送衣送食——小姨娘听闻家中大妇回来,遂赶忙前来,且讨好,且试探。
晏怀微摇头叹道:“你别唤我大娘子,我早已不是齐耀祖妻室。今日来此也是为了与他彻底了断。”
“大娘子要如何了断?!”郑淑花吃惊地瞪大双眼。
“适才官人出门时特意交待,让众人看住大娘子,莫要被您走脱。官人的意思怕是不想放手。”
言至此处,郑淑花突然俯身跪在晏怀微膝旁,哽咽道:“我知大娘子最是心善,您留在家中与官人举案齐眉不好吗?……求大娘子莫走。”
晏怀微赶紧弯腰扶她:“好好的,这是怎么?”
郑淑花摸出绢帕拭泪,伈伈睍睍,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官人原是打算续弦的……”
经对方仔细一说,晏怀微这才知晓,原来此前齐耀祖以为她死了,就寻思着给自己再娶一房美眷。
他这人一门心思只想与官宦人家结亲,但他自知攀不上达官高门,遂专将目光盯住小门小户的仕女。
这一次,被他那双螳螂一样的凸眼睛盯上的,乃殿前司都虞候家的女儿秋敏。
说来也是颇有渊源,当年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便是秋敏大声读出了晏怀微写给赵清存的《相见欢》。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秋敏也早已嫁人。这不,她才新寡不久,便被齐耀祖琢磨上。
秋敏的性子晏怀微是知晓的,昔年当着梁夫人的面就敢劈手夺词稿,确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郑淑花应该也是听说了那人脾性不佳,生怕对方进门之后作践她,所以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央求晏怀微。
晏怀微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明白郑淑花可怜,可她自己却绝不可能留在齐家与那齐耀祖复合。
“我与他非断不可,不过你放心,你家官人娶不了秋娘子。”晏怀微语调平和地说。
郑淑花愣住:“这是为何?”
晏怀微没再解释,只冲着对方笑了笑——那笑容惟在唇边徘徊,眼底却是一抹寂静的冷。
郑淑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柴房内陡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耳畔只有风刮过破烂窗纸发出的低嘶。
北风毫不怜惜地摇荡着两个女人的命运,踩着她们的身体,攀上九万里穹苍。
好半晌之后,郑淑花犹豫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绢帕包,将之捧给晏怀微。
“这是官人从大娘子母家拿回来的,我不认字,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但我瞧着应是大娘子珍视之物,便偷拿出来。现将此物还给大娘子。”
晏怀微接过绢帕,打开一看,霎时鼻酸眼胀——绢帕包着的是一张被泪水洇湿的词纸,其上字迹漫漶。
赵清存有一张漫漶词纸,上面写着《满江红》。其实晏怀微也有一张,她的词纸上写着的是《转调满庭芳》。
那是李清照留给她的。
昔年她嫁去齐家之后,就再没了随意出门的资格。齐家舅姑为了管教新妇,不仅不许她参与词社聚饮,甚至连旧日友人也必须全部断了交往。
至于出清波门去拜访位于城外的李宅,那更是想都别想的事。
期间有好几次,恰逢节庆,她向舅姑做小伏低,求他们允她去看看大妈妈,可那二人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他们并不认识那位住在城外的女词人,但隐约知道她是北人南来,且听说她不守妇道,专做些女子不该做之事。
“哎哟喂,这还了得?北边都是些么头么脑的人,可别沾惹。”阿姑捏起帕子掩住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令人反胃的气味儿。
“以后这种事,休要再提。”阿舅捋着颌下胡须,表情严肃。
直到她被齐耀祖摔了一脸休书跑回娘家,这才终于得到了久违的自由,可以再次出城去看望大妈妈。
可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大妈妈早已不在人世。
“阿姐说自己没什么好物什,也给不了你什么,就想着把这些银钱都攒下来,给你添些嫁妆。”李迒说着,将一只大肚子钱匣交给晏怀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