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怎么……”晏怀微行至三两步开外,定定地垂眸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没说话,把脸低向一旁,并未愤怒于有人砍开房门贸然闯入,他只是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卧房外,妙儿十分有眼力见,听得房内传出晏怀微的话语声,遂快步上前将房门掩起,又将门外这些闲杂人等皆打发离去。
“……我听说了,符离之败死伤十数万大宋兵士,燕京议和之时,大宋的使团被金人欺辱……这些我都听说了,但你不能这样一蹶不振……赵珝,赵清存,你不能这样。”
晏怀微边说边缓步上前,面对着赵清存跪坐于地,又将手抚在对方手臂上。
怎知这一触碰又把晏怀微唬了一跳——赵清存的身体冷得吓人,此刻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颤抖着。
这也难怪,眼下已是秋末冬初,临安早已转凉,可他却只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直裰,还坐在地上,能不冷吗?
晏怀微突然意识到,赵清存这是在自我折磨。
他亲身经历了北伐的失败和议和的屈辱,这种清晰的、切肤的伤痛和无力之感,比晏怀微从小报上读到的要强烈千万倍。
眼下这些痛苦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快被压垮,以至于现在只想逃避。
晏怀微扭头看着丢了满地的空酒壶,心里也跟着难受的不行。
原是那样英姿飒爽的人,可眼下却像一块行将破碎的琉璃,灵魂上已经有了纵横交错的龟裂。
可怜琉璃碎满地……晏怀微思量着,也许自己可以试着拼一拼。
她想,赵清存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也不能再这样干耗,得给他下点狠药才行。
心念电转光掣,晏怀微终于狠下心来,抬手抓住赵清存被酒水濡湿的前襟,冷声道:“赵珝,你看着我。”
赵清存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面前女子。
他的眼神是凄凉的,从符离惨败开始,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他眼中的月光几乎熄灭。他的眸色愈发黑黢,黑得吓人,像无底的深渊。
——茫茫然一片黑,望不见前路,亦找不回本心。
晏怀微用力拽着赵清存的衣襟,努力稳住呼吸,扬起手臂,照着赵清存脸上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啪——!”
但听一声脆响,赵清存的脸被打得歪向一旁。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二次打人。她的这两次动手,竟然都是拜赵家兄妹所赐——第一次打的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第二次打的便是赵清存本人。
晏怀微根本不会打人,她只会将手臂高高扬起,而后轻轻扇下。可饶是如此,这一耳光仍旧将赵清存惨白如冰雪的面容打出一片红痕。
“这一耳光,是替岳元帅打的。”晏怀微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可还记得你后背刺着的四个字?是‘尽忠报国’,是岳元帅的尽忠报国!我不知道你背后的字究竟是何时所刺,我也不知道你究竟算不算岳家军的一员。但你曾告诉过我,你在鄂州军营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虽是女子,不曾去过军营,但我亦知,岳家军没有懦夫!赵清存,你看看你现在一蹶不振的样子,像一条丧家犬,你对得起岳元帅吗?!你对得起岳家军吗?!……你对不起!”
几乎不歇气地说完这些,晏怀微再次扬起手臂,但听“啪”地一声,又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赵清存面上红痕瞬间又深一层。
“这一耳光,是为我自己打的。……赵珝,我喜欢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不是只有你心里藏着一个人,我心里也藏着一个人。那人喜着天水碧衫,温文有礼,神采英拔,不仅文武双全甚至还懂医术。他与我有约,我曾答应过要等他,要等着他来娶我,可他却终究食言。”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并非背叛,他只是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我就说嘛,我的眼光很好的,我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我以为他一定会再次英姿卓荦地站在我面前……可是现在,你现在这副样子对得起我吗?!……你对不起!”
耳闻女子字字句句剖出真心的话语,赵清存缓缓转过挨打的脸,用那双凄凉眸子看向对方。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只觉嗓子干涩如锈蚀,发不出一丝声音。
但这还不算完,只见晏怀微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提起手臂,毫不客气地将第三个耳光扇了过去。
“这最后一巴掌,是替你打的。我知道北伐惨败让你痛苦,对金议和让你倍感屈辱,但你不能这样衰颓下去!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赵清存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醒醒!你站起来!求你了!求你了!”
晏怀微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三个耳光打下去,打得她自己双肩颤抖,身如筛糠。
赵清存连吃三个耳光,面颊红肿,似雪地里隐约浮起一片红曦。
可他却没管自己脸上挨打之处,而是曲起手指,为面前女子一点点将颊边泪水拭去。
晏怀微抓住赵清存的手,将之捂在心口,哭道:“其实我们不算全然失败,对不对,殿下。……我已经听说了,此次议和之后,大宋可以不再向金国称臣……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啊……殿下,你不可以妄自菲薄,不可以如此……”
赵清存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点头。
晏怀微紧攥着赵清存的手,咬牙忍住啜泣,继续柔声诉道:
“你看,比起从前大宋要向金人俯首的屈辱,我们是不是在慢慢变好?我们虽无法将外辱全然杀退,但我们的百姓是富裕康乐的。你不在临安的这些日子,我有时候会伴着大媪一起去居养院送钱粮,那里的人们虽然无依无靠,但却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殿下……我们要往前看。我们还有机会。”
赵清存撑着床沿坐直了身子,凝眸将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细细打量——这是他思念了数百个日日夜夜的女子,而现在,她在为他恸哭。
他又惹她伤心了。
赵清存抬手环住晏怀微的腰,将头倚在她颈窝。
晏怀微反手抱住赵清存,泪珠沿着面颊滑下,恰有一颗落在了他的眼角。
只一瞬,两滴清泪便融于一处,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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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挨了心上人三个响亮的耳光, 独自陷身痛苦迷茫之中的泸川郡王终于被打醒。
晏怀微说得对,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两次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失败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失败后的恐惧和颓靡。
——外界的所有阻碍都不可能将一个人真正打垮, 能打垮自己的只有自己。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潜伏着一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因为怯懦,它会在察觉到危险或者经历过失败之后,打着“保护”的名义,将这个人的精神和魄力吸食殆尽。
它会拖着这个人的后腿,将之拖向混沌深处。
万幸赵清存并非没经历过风浪的娇贵纨绔。他少时生活在水泽山麓,睡过草褥, 吃过野菜, 尝过的苦头不比任何人少。
在颓唐和振作之间,他只是缺一个契机。
而现在, 赵清存因着心上人的襄助, 终于擒住了心底那只叫嚣着非要逃跑的胆小鬼, 将它捆起来,扔在了荒无人烟的灵魂深处。
振作起来的赵清存,眼下特别想做一件事, 而这件事,自然与打醒他的那位女子有关。
于是在三日后的那天傍晚, 赵清存带着晏怀微由钱塘门出城。马车辚辚碌碌, 至先德楼将人放下, 他们二人这便慢悠悠地往断桥方向走去。
已而月上中天, 晏赵二人又一次款款行于夜色中的西子湖畔。
其实他们已经几乎一整年没有见面, 况且分开之前又是以争吵和互相折磨的方式告别,如今再次彳亍湖畔,二人都觉心内五味杂陈。
秋末冬初的西湖, 入夜不免寒凉,周遭也更为冷清,比之绍兴二十二年的那个蛙鸣聒噪的夏夜,自是全然不同。
但所幸她与他,仍是她与他。
依旧是她在前、他在后,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五步。她双手捏在身后,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十足调皮模样;而他则一步步缀在后面,将她全然收入眼底。
“我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你可还好?”走着走着,赵清存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望着夜色下水平波静的湖面,轻声答道:“我挺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这话,她抬头看向天穹——谁说冬月不如夏月美,此刻冬夜的月亮挂在天上,明晃晃的,桂魄冷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晏怀微话锋一转,突然问身后那男人。
赵清存愣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晏怀微这话指得是什么。
说来惭愧,他瞒着她的事着实有点多。这其中不仅包括他的真实身世,包括他从很久以前就对她心生仰慕,甚至还包括此次北伐他身负重伤,差一点儿连命都丢掉。
隐瞒不算撒谎,但隐瞒与撒谎其实异曲同工。
它们都像涟漪,一个涟漪漾起,就不免连着千千万万朵涟漪。你隐瞒了一件事,就很可能要继续隐瞒第二件事,第三件事,第四件事……永无止歇。
晏怀微等了好久也没听到身后那人的回答,于是她转身走向赵清存,抬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赵清存在一霎怔然之后,立刻回抱住怀中女子。
他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箍入骨中,又像是要与她合为一人。
他明明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却躬身垂首,将面颊贴在她鬓边,磨蹭着她的鬓发,时不时还在她耳垂上留下轻轻浅浅的亲吻。
“樨儿……我们成亲好不好?让官家指婚,我想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赵清存俯在晏怀微耳畔低声说。
这是他思忖良久的想法,也是他今夜带着晏怀微故地重游的重要原因。
彼时她刚入府做女先生,周夫人和旁人都说让他把梨枝娘子收入房中,意思是让她做小姨娘——他当然不可能让她做什么小姨娘,他要光明正大与她在一起。
谁知晏怀微原本柔软地被他抱着,听得此语,身体却忽然一僵。
赵清存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情绪变化,忐忑地向她看去。
晏怀微并无寻常女子听闻婚姻大事的喜悦,她面色沉静地从赵清存的怀抱中退了出去,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退至能与他平视的位置。
赵清存眼中浮现出一抹焦灼,他虽不知对方要说什么,但从晏怀微一步一步坚定退去的动作里,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便听晏怀微说:“赵珝,我不能嫁给你。”
赵清存的心凉了一瞬,薄薄的雪忽地覆上心田。
晏怀微继续说下去:
“我嫁过一次人,已知晓什么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皆是世人对女子的哄骗手段。”
“但凡一纸婚约,女人便被牢牢捆缚,挣脱不得。世俗惯会诓骗女子,让她以为戴凤冠、着霞帔就是一辈子的风光事。可事实上,乍看是情意,实则多是算计——他们给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一笔笔变本加厉向她讨还!”
“昔年我不得已嫁给齐耀祖,后来为了与他和离,想尽办法皆不可成。只因为他不应允,我便一辈子都跑不了。说来可笑,甚至连那封休书,都是他对我的恩赐。”
“所谓婚约盟誓,事实上,受桎梏的只有女子。婚约一旦立下,女子甚至就连命都不再是自己的!……多么可笑之事,我试过一次,不愿再试第二次。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不想再做谁的妻,不想再成为谁的所有物——我只想做晏樨。”
晏怀微说着说着,眼圈已是濡湿,但她却并未停下。无论赵清存愿不愿意听,她都要一口气将心底话全部说完。
——这些话需要太大的勇气,她怕自己稍停一瞬,就再无法继续下去。
“你也许无法明晓我的忧惧,也许还会觉得我可笑。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却偏偏想在这世道中独自活着。我知道这很艰难,但我想试试。”
“我会作画,会填曲子词,会写话本,可以卖文鬻画养活自己。哪怕到瓦子里去过三十文钱的苦日子,我也不想再被婚约锁住,不想被‘相夫教子’这四个字锁住。”
湖畔夜色温柔,可她的眼泪却随着话音一起,跌落于这一阕明月夜。
她感情丰沛,所以很容易就会落泪,也容易受伤。
但正因她敏感,她怀中有着许多无法全然向外人诉说的瑰丽,这些足以让她撑持自己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