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仲贤前往金军大营,金人不仅要求大宋补纳岁贡,还要求归还北伐时宋军打下来的那些原本就属于大宋的领土。
——朝廷内部,主战派和投降派发生激烈冲突,年轻的大宋皇帝赵昚在臣子们互不相让的攻讦之中疲惫不堪。
——力主抗金的枢密相公张浚死在了尔虞我诈的争端之中。
——在汤思退的全力主张下,太上皇赵构亦插手干预此事,整个朝廷已完全倒向投降。
隆兴二年初,赵昚命魏杞为国使,出使金国议和。
至此,这场意图“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彻底以失败而告终。
就在宋金两国将要展开议和之时,才刚养好伤的赵清存便急匆匆地由兴元返归临安。
但他并没有回王府,一到临安便径直去了皇宫大内——他是去向赵昚请旨,想要与议和大臣魏杞一同出使金国。
在魏杞之前,卢仲贤已经与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等人有过一次交涉,便是在那次简略的和谈上,金人要求大宋将唐州、邓州、海州、泗州、商州、秦州这六处土地割让于金。
赵清存听闻此事的瞬间,气得眼圈泛红,只觉那些女真人简直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待他入得皇宫,兄弟二人相见,略微叙旧之后,赵昚允了赵清存之请,命他以怀安军节度使的身份,随同朝议大夫魏杞一并使金。
这一次,赵清存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以赵家宗室子的身份与金人交涉。
可惜兴元到临安终究是路途遥远,赵清存虽则马不停蹄拼命往回赶,却仍是来迟一步——在他入宫面圣之前,魏杞等一行人已经离开临安,向盱眙方向行去。
“要快些!你若想同赴金营,便一定要在魏卿渡淮之前追上他!”赵昚催促道。
“兄长放心,弟立刻去追。”
赵清存再不耽搁,领旨之后便火速带着随行伴当出宫追赶魏杞。
“驾——”
押番开道,数匹高头大马驰出朝天门,向着城外驱策而去。
孰料途径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时,赵清存忽闻街边一个喑哑凝涩的女声高喊出他的名字。
“赵珝!赵清存!”
这一声喊出,真似一道霹雳当头劈来,赵清存用力勒停胯/下骏马,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了。
从前的她,音声清脆明亮,后来再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喑哑滞涩。虽然嗓音哑了,但却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柔中哑——这音色,他一耳便能分辨。
那女子站在吴太医灵药铺的屋檐下,此刻正以不可置信的神情望向他。
赵清存刚想翻身下马,却听身后伴当急言:“殿下莫要耽搁,再不走就追不上魏相公了。”
那伴当说得没错,他们原本就已迟至,着实不能再做停留。
眼前是家国大义,身后是儿女情长……赵清存,你向何处行去?
赵清存回头望着屋檐下身形清瘦的女子,动了动唇,冲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而后再次策马扬鞭,呼啸着离去。
*
晏怀微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会在御街上撞见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
此前赵清存生死未卜,阖府上下皆心焦,后来还是孙府干带回消息,说郡王殿下正在兴元养病,让大家稍安勿躁,切勿声张。
知晓赵清存没死,晏怀微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中,而樊茗如也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王府。
这段日子晏怀微一直在跟樊茗如学着照管铺子。
御街上的这间吴太医灵药铺是属于泸川郡王府的,眼下由神医吴劼的堂弟吴宝做掌柜,樊茗如也会经常来此帮忙。
今日晏怀微代替樊茗如来铺子里看账,谁知才刚离开,就见前方一队押番开道,而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为何不回府?又为何不来见自己?
便是在那个瞬间,晏怀微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看到那男子回头看向自己,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好,那我就等你回来。
现在的晏怀微沉得住气,等得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等回来,也一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
光阴飞逝,至是年季秋,宋金议和终于有了结果,而赵清存也从金中都燕京回到了大宋的临安府。
可让晏怀微震惊的是,她等来的却根本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俊丽男子,而是一个她几乎不敢认的人。
第60章
又是秋雨连绵时候, 人们身上都沾着一层薄薄的哭,既湿且冷。
宋金议和已毕,大宋的使团正打点行囊, 准备不日离开金中都。
赵清存没有和那些磨磨蹭蹭的文官一起, 他似一刻也忍不下去,提前离开了燕京。
那是一个秋意料峭的五更天,寺院头陀已经敲着梆子开始沿街报晓,怀安军节度使赵清存在一众押番的护伴下返抵临安。
可是回到行在后,他却既没入宫面圣也没去见心上人,而是一头扎进郡王府的景明院, 再也没出来。
次晨天明, 晏怀微听灶上送朝食的小丫头说恩王夜里回来了,她愕然投箸, 根本顾不得梳妆打扮, 只换了身衣裳便急匆匆奔去郡王寝院。
谁知早饭没吃, 却吃了个闭门羹。
妙儿满面愧疚地告诉晏怀微,恩王心情欠佳,谁也不见。樊娘子才刚来过, 也被打发走了。
“恩王……他还好吗?”晏怀微问妙儿。
妙儿摇头,直言:“不大好。”
晏怀微在心底愁声长叹, 其实赵清存眼下这景况, 也算是在她预料之中。
前些时候, 胡诌拿来了市井间消息最为灵通的小报, 其上所撰皆议和之事。
晏怀微随意一翻, 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见那上面写着——宋使在金国饱受苛待,金人蛮不讲理, 不许我宋在国书上写“大宋”二字,朝议大夫魏杞等人因为这事甚至在燕京绝食以明志。
临安府的达官显贵们听闻此事尽皆愤慨不平。但愤慨又能如何?如今的愤慨皆是无能之怒罢了。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有没有和魏大人一起绝食相抗,但她明白,她心上这位风骨清贵的泸川郡王,必然亦是无法接受金国强加于大宋的耻辱。
眼下他选择不见任何人,也许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些时日为自己疗伤。
既然如此,晏怀微决定那就再给他些时日。她可以等,等着他治好自己,等着他纵使被现实压垮也会咬紧牙关重新站起来。
这一等便是十五天。
至第十六日清晨,晏怀微在小吉的服侍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扮妥当,先去向周夫人问安,之后便昂首挺胸去往景明院。
她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也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她给赵清存留了足够的时日,倘若他心上的伤无法自愈,那就由她来帮他。
——她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对她说,要带她去看天大地大;北伐失败,对金议和的时候他又对她说,要她等他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却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算什么?!
晏怀微气势汹汹站在赵清存的寝卧外,冲里面大声喊道:“殿下,请允妾入内!”
门里阒寂无声,窗牖皆闭,似乎根本无人在房中。
可惜珠儿在一旁比手画脚地对晏怀微示意——恩王就在里面,我可以作证。
晏怀微干脆上手推门,这一推却没推动,原来门从里面闩上了。
“拿斧头把门砸开。”晏怀微平静地对站在身后的妙儿说道。
妙儿愕然:“娘子……”
“快些,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妙儿低声吩咐小福去叫人,不一会儿便有两名院公手拎斧头着急忙慌地赶来。
这二人原以为是让他们来做闲差,谁知到了才知,竟是让他们砍恩王的房门。俩人瞬间吓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晏怀微见他二人犹豫,提起一口中气喝道:“砍!是我让你们砍的,他有什么气让他都冲着我撒!”
府内无人不知,面前这位梨枝娘子乃是恩王极其宠爱的女人。既然她这样放狠话,那俩人不再犹豫,这便抡起斧头砍向门闩。
“砰,砰,砰!”
连砍数下之后,但听门内传来“哐当”两声脆响,是木闩被砍断后掉落一旁的声音——门砍开了。
晏怀微再不迟疑,推开门扇,拔腿便走了进去。
怎知入得房内,她却蓦然惊呆。
整个房间弥漫着酒气,赵清存脚边扔着一堆空酒壶,而他本人则箕踞于地,后背倚着床围子,一只手臂搭在榻上,头颅低低地埋于胸前。
他只随意穿着一件直裰,腰间并未系绦带,发上也没戴冠。
他瘦了许多,那件素布直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清冷。
仔细看去,赵清存的面色白得凄凉。
不像落雪,倒是更像屋檐下悬坠的冰花,或者是裂痕遍布的清珏,一碰就会碎作满地残玉。
似乎是偏要与他作对,每次他脸色变得凄白难看的时候,眉心那朵兰花反而就愈发明艳——冷与艳的强烈对比,颇有驰魂夺魄之感。
晏怀微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赵清存胸前被酒液濡湿的地方紧贴身体,能看到胸膛的起伏,缓慢却无力。
听到房门被砍开的动静以及有人走进屋内的脚步声,赵清存眯起眼睛抬头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是晏怀微时,他的身体猛然惊动,似乎是想站起来。但酒劲儿太猛,腿软,试了两次都没成,遂只能又将眼睛阖上,不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