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
第58章
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 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 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 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 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 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 岁月吹过, 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 多年之后,这些已经被埋葬的心事,沾着光阴和泥土, 竟然又回到她手中。
晏怀微抱紧怀中的戗金牡丹小匣,将这些弄得脏污却又被人仔细拭净的词笺, 一页页放回匣内。
她想, 看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葬诗那天确实有人跟着她。
——至于此人是谁, 眼下已然昭彰。
他怕连累她, 所以不敢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像寂夜中的一缕风, 在不易察觉之处望着她、想着她,在心里眼里眷恋着她。
思绪飘摇不定,晏怀微倏尔又想起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她在赵清存的书房为他点茶,他突然问她:“晏家元娘明明与其夫不睦,却为何要在人前做出那般恩爱模样?”
彼时她是这样回答赵清存的:“既然晏家元娘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必然是才思敏锐之人。她的所思所想,妾哪能随意揣度?”
想到这儿,晏怀微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其实赵清存口中所说“恩爱模样”,指得是某年八月观潮时发生的一件事,那确实是她故意演给赵清存看的。
晏怀微是绍兴二十五年秋风乍起之时与齐耀祖正式拜堂成亲,之后便开始了她在婆家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这期间若问齐耀祖有没有什么让晏怀微满意的地方……嘿,别说,还真有一个!
盖因那齐耀祖在外面有许多外室与相好,身边从不缺女人,故而他很少在家中宿夜——他不来纠惹晏怀微,晏怀微简直感谢天感谢地。
舅姑原想以此羞辱新妇,特意对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了多久,大郎就会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一并接回家来。
此言一出,晏怀微忍不住再次感谢天感谢地。
不过,还未等那位外室被接入内宅,齐耀祖便因生意上的事去了温州。
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嫌自家脚店的生意做得不过瘾,钱赚得还不够多。但若是买扑酒楼,他又觉得太担风险,到底没那个本事。后来听人说温州那边的海上贸易十分赚钱,恰好他祖籍是乐清,于是齐耀祖便打点行囊返归乐清。
这一去将近两年,至绍兴二十七年夏,齐耀祖又从乐清回到临安。
他不在家的这两年,晏怀微倒是过得平静。
她早已看出齐家舅姑就是一双纸老虎,总想给她下马威,但却腹中空空,一戳就破。
相处时日渐长,她便从最开始的硬碰硬,到后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逐渐摸索出一套委婉却有效的对抗方式。
她消极问安,积极睡觉;小气家务,大口干饭;一言不合就昏厥,说她两句就哭丧。
除了干饭的时候,平日里无论何时见她,她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晦气模样,说不了三句话就涕泪满面,寡妇哭亡夫似的。
齐家舅姑怨忿极了,也曾指着鼻子骂她,让她罚跪。
她仗着自己读书多,跪是跪了,但边跪边搬出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划掉,这个没有),大宋诸位皇帝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你们今日怎敢如此欺人……直说得齐家舅姑心惊胆战。
如此这般折腾几次,弄得那公婆二人彻底没辙儿,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齐耀祖回到临安,晏怀微仍琢磨着和离的主意,遂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与他顶撞。
之后没多久便到了一年一度浙人观潮的日子。
观潮可是临安府的大事,尤其八月十八这天,百姓们几乎倾城出动,把个钱塘江岸挤得水泄不通。
专做观潮买卖的小商贩早早就在江畔搭起看幕。那些看幕就如同一个个小凉棚,富贵人家几乎家家都会花钱租赁——大小娘子落座其中,就不必被江畔那些挤来挤去的腌臜泼才惹乱好心情。
齐耀祖许多年没看过钱塘潮了,这次回到临安,他便打算阖家同去。
待齐家这一行人来到他们所赁看幕内,晏怀微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皇家观潮高台。
官家与民同乐,也要观潮,但他自然不可能与百姓们推搡在一处。故而每年涨潮时节,工部都会提前于江畔卜定之处搭起高台,专供皇帝、后妃、宗室们临风望潮起。
大宋天家观潮的高台,被百姓们唤作“团围头”。而齐耀祖所赁看幕的位置,恰好能清楚地与团围头对望。
就在不远处的弄潮儿手持彩旗于江面蹈舞之时,晏怀微却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从她坐定之后就一直黏在她身上——有人正在看自己。
潮水从面前奔涌而过,那目光却岿然不动,是一种无凭无质的灼烫。
晏怀微被看得难受,下意识抬头四处打量。这一打量,恰便与那道目光撞在一处。
——是赵清存。
赵清存一身水青公服,戴展脚幞头,轩然玉立于团围头,就跟在普安郡王赵昚身后。
可他却并未观潮,而是用那双俊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坐在看幕之下的晏怀微。
他的眸光沉静而忧悒,缠绵又怅憾。
四目相交的瞬间,晏怀微的心倏然停了一拍,但紧接着却涌起阵阵怒意。
她是被赵清存背叛,又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耳光,这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可这人,这人居然还有脸望着她……他还有脸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贱不贱啊!
世俗向来刻薄且不公,人们对女子的要求比之男子不知要高出多少。
倘若男女二人私下约誓,世人大抵不会说那男人分毫不是,而只会对女子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昔年赵清存一句“最烦才女”,使得晏怀微不知遭了多少耻笑。她之所以会认命嫁给齐耀祖,就是因为彼时那些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令她彻底失却心气。
她用了好长时间才将七零八碎的自己拼好,又用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麻木可怜的心魂振作起来。
况且她嫁为人妇这么些年,早已不再是昔年天真烂漫的江南小女儿,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与齐耀祖和离之后回娘家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至于赵清存,她已不想与他再有交集。
思至此,原本独自坐在看幕西侧的晏怀微,倏然起身,向着坐在东侧的齐耀祖走去。
她在齐耀祖身边捡了个空杌子坐下,凭借齐耀祖的那副微胖身躯,挡住了赵清存的目光。
等到钱塘江上万仞鲸波平息,弄潮儿们也各自得了赏钱,观潮之行便到此为止。江畔百姓们拦车的拦车,雇轿的雇轿,场面十分混乱。
晏怀微跟在齐家舅姑身后,一起沿着江畔看幕缓慢往前走。等走出这段彩棚高搭的拥挤之处,家中小仆役就可以去招呼回城的牛车了。
走着走着,晏怀微又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与昔年她在梨花林里埋词笺时十分相似——身后有人,有人一直跟着她。
但眼下江畔人头攒动,跟在她身后的定然不是什么歹人。
晏怀微不动声色地快速回头瞥了一眼。
这一瞥,她再次与赵清存的目光撞在一处。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从团围头下来,此刻就缀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佯装无事继续往前走,但却愈发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正推开拥挤的人潮,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直到……他站在她身后。
太近了,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
他用眼神欺辱她,用沉默消磨她。
他是全然可恶的,晏怀微咬着牙攥紧褙子边缘。
她的心明明已被他撞入死角,却还要如此威逼,无声地威逼。
在某个刹那,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想回头扇赵清存一耳光!
可她不能,因为齐耀祖和齐家舅姑就在几步开外,她不想再平白惹是生非。
随着人群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赵清存的眼神仍黏在她身上——虔诚的,哀伤的,可恨至极的。
晏怀微在心底冷笑一声,决定不再承受赵清存目光的欺辱。
眼见着众人已走出连绵看幕,齐耀祖正在前方喝骂家中小仆役,让他们快些把牛车弄来。
晏怀微加快脚步行至齐耀祖身边,十分温顺地挽住对方手臂,娇声言道:“大郎莫急,咱们再等等也不迟。”
齐耀祖倒是被她这突然而来的撒娇弄得一愣:“怎么了?”
“此地人多,心焦不得。”晏怀微浅笑着对齐耀祖说。
看着这个从来与他死犟的浑家竟突然变得如此温顺,齐耀祖瞬间高兴起来——男人被不肯服软的女人娇滴滴地依赖着,心里都是受用的。
他蚩蚩如氓,头是扬得愈发高了。
晏怀微像只小鸟儿似的,紧紧依着齐耀祖。再之后,他们便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儿恩爱夫妻那般,手挽着手登上牛车。
上车之前,晏怀微鬼使神差又回了一次头,看见赵清存正站在不远处,仍是定定地望着她。
晏怀微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这是直到她跳江自戕之前,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