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存仍在笑,可笑着笑着便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晏怀微抬手,缓缓为他抹去。
抹去泪珠之后顿觉心痒,调皮地凑过去,在他眉心的兰花痕上吻了一下,在眼角吻了一下,又在唇上吻了一下。
吻完凝眸看他,仍觉不够,干脆一扭身跨坐在他腿上,身贴着身。
赵清存亦不甘示弱,没给她留余地,撩开衣裳,手便沿着腰肢滑了进去,如腾蛇乘雾,游于山水间。
“唔……”
晏怀微发出一声轻呼,只觉他的手仍是冰凉。
这凉意让她愈发心疼,心疼得想把自己打开,完全打开,好给他暖暖。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经历了那样惨痛的战败,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这么冷。
想到这儿,晏怀微努力克制住自己紧张又急促的呼吸,抬手去解赵清存腰间所系绦带。
谁知奇怪的事却发生了——那绦带明明不是死结,可她却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越解不开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解不开。
赵清存也不动,只是笑着看她摆弄,像看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倔强地,非要将洁白的自己献给他这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一身龌龊,哪配得上天上掉下来的梨花仙。
看着看着,赵清存的泪水再次淌落,灯火照映之下,凄美无边际。
晏怀微突然觉得奇怪,他今夜怎得如此悲伤?!
这悲伤的神情像极了她“死而复生”的那个中秋,彼时他气愤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看似要对她用强,但最终却只是将头抵在她肩上,无声恸哭。
晏怀微又想去亲赵清存,可这一次,她的亲吻却被对方拦住了。
赵清存看着她,眼眸深沉,像静夜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她身上,将她裹住。
看了一会儿,他将她拉入怀中,贴在她耳畔轻声说:“……我该走了。”
“又要去哪儿?你才刚回来!”晏怀微急了,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攥住衣襟的手一点点拉开,之后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让她躺好。
他立于榻边,垂眸看着他的心上人,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房间里忽然有雾气漫了上来,像是来到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缥缈浓雾之下,那个一身天水碧的男子正向着远方走去。
他向月泊深处走去,头也不回。
晏怀微冲着赵清存离开的背影大声喊着:“赵珝!赵清存!你回来!回来!”
下一瞬,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她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晴光斋的卧榻上,身边没有雾气弥漫的山谷,没有月泊,没有天水碧与远山兰,也没有赵清存。
——什么都没有。
第57章
自从胡诌带来了赵清存生死未卜的消息之后, 连续数日,晏怀微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心里又慌又乱。
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就想亲自去一趟淮西。可胡诌却强硬地拦住了她, 让她切勿冲动。
“眼下北边那么乱,你还要往那儿跑,万一遇到什么好歹,殿下回来了该如何向他交待。”
这位总是嬉皮笑脸的前大内密探难得沉下脸来,语气严肃地告诫晏怀微。
晏怀微想了想,觉得胡诌说得有道理, 自己是个连骑马都不会的人, 这时候就别再去给赵清存添乱了。
“梨娘子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定会没事的。”也许是发觉自己刚才那些话说得实在冒犯, 胡诌转而安慰晏怀微。
思忖片刻, 他又补充道:“这事本不该说与旁人,但娘子既如此担忧,我不妨告知于你……殿下并非一人舍身犯险, 咱们是有十数人跟着他一起去的。那些人被分散在军营中,目的就是为了以防不测。眼下符离的情况尚且混乱, 还请梨娘子稍安勿躁, 一旦殿下有消息, 我会立刻前来告知。”
虽然不能亲赴淮西, 可晏怀微也不想再整日于晴光斋内坐着干等, 于是便去向周夫人问安,顺便求得夫人应允,隔三差五可以去城外的菩提寺为赵清存上香祈福。
这日, 樊茗如也随着晏怀微一道来了。
二女上完香又做完布施,却并未急着离开。
菩提寺位于钱塘门外,其伽蓝殿宇已经紧挨西子湖。眼下正是酷暑难耐时节,树上蝉鸣聒噪,枝叶干瘪耷拉,惟有西子湖,恰是莲叶无穷碧,荷花别阳红。
汗流浃背的夏日让人从身到心都燥热。
晏怀微抬手捂在心口,只觉这颗心就像是被一根丝线悬挂着,沉甸甸地吊在胸前。
“倘若三郎他真的回不来了……你待如何?”二女沿菩提寺花/径缓缓走着,樊茗如突然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知自己将要如何,她心里着实已经乱成一锅粥。
原本她对这个自私叵测的红尘已经没了任何兴致。在她的谋划里,她要先让赵清存付出代价,让他身陷囹圄,之后便找个尼姑庵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天意弄人,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不同。
她心旌飘曳不定,已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你呢?”晏怀微反问樊茗如。
“我会去削发为尼。”樊茗如凝眸望着不远处一池藕花,音声平淡地说。
晏怀微惊愕地瞪大眼睛——樊茗如的想法居然和她如此不谋而合?!
樊茗如见对方面露惊诧神色,以为是不相信她,便轻笑一声说道:
“我曾告诉过你,关于我的来历。三郎留我在王府,让我帮他持家,对此我很感激。周夫人年纪大了,许多事已顾不过来,府内需要有个年轻女人为三郎掌管家事,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儿……能在王府操持中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
稍顿片刻,樊茗如继续说:“直到我们一起在太上皇面前做戏的那天,你来请我施以援手,我才知晓原来你就是三郎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既如此,我再厚着脸皮留在府里也没甚意思。”
“无论三郎是死是活,我只要得到他的消息,在那之后,我自会离开。你知晓我的过去,我对这个遍地皆是恶念的浊世已然失望,还不如遁入空门,每日对着月影湖光,平平静静过完一生便罢。”
照管铺子,打理家事,主持内院琐务……这些对于如今的樊茗如来说,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是她对自己的认可,亦是她仍愿意留在红尘之中的勇气和支撑。
倘若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些支撑,以她的傲气,她不会去求任何人,她甘愿将余生供奉佛前。
樊茗如突然想到自己从前读过的一卷《金刚经》,那上面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轻笑一声,抬眼向天边看去,也好啊,那便从此放开羁绊和执念,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愿意“作如是观”。
“我虽然才华不如你,但操持家事,我可比你懂得多。过些时日我教你如何打理这些琐碎,这样我也能放心离开,”樊茗如扭头看着晏怀微,抿了抿唇,“我亲自教你,你可要虚心些,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她这一抿唇,终于不再是从前一直端着的老成持重模样。桃李春风一杯酒,风过了,酒亦饮罢。
离开菩提寺的时候,樊茗如要去御街的吴太医灵药铺看看铺子里的景况,便没和晏怀微一起回府。
晏怀微一个人坐在郡王府的马车上,怀里抱着赵清存留下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她每次来菩提寺进香的时候都会带上这匣子,如此才能令她心安。
抱了一会儿,晏怀微又将匣子打开,把内中物品翻捡出来一样一样仔细看。其实这里面珍藏着的物什,她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里面装着晏怀微的过去,赵清存的过去,是她的爱恨,以及他的爱恨。
晏怀微用颤抖的手将压在匣子最下面的几张怪模怪样的纸笺抽了出来。
这几笺纸与其他纸页颇为不同,乃是将撕碎的纸页一块块拼好之后,仔细地粘在完整的宣纸上。
这些碎笺,是被一人撕掉了埋进土里,又被另一人挖出来虔诚地拼好。
晏怀微拿起撕碎又拼好的词纸一页页看着: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思君风致好,直似玉中青。共赴人间一程星。”
这些全是她写给赵清存的词句,在她嫁为人妇的前夕,她曾将它们全部撕碎,瘗于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
嫁为人妇的前夕,晏怀微将写给赵清存的词笺全部撕碎,埋在了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埋诗那天,恰便是她与齐耀祖湖舫相亲的日子。
我宋婚俗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并无婚前男女不得相见,直到大婚当日掀了盖头才知双方是人是鬼那般习俗。
依临安府的礼节,男女两家在正式下聘之前,要在湖舫园林等雅致之地先见一面,此之谓“相亲”。是日不仅双方新人照面,男家舅姑亦可趁此相看新妇。
倘若男家满意,便将一枝金钗插在女子发髻上,唤作“插钗”。倘若男家没相中这媳妇,便赠送女方两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注1)
晏家与齐家湖舫相亲之日,正是花谢花飞的人间四月天,而相亲之地则定于西湖西泠桥畔。
西泠桥景色奇佳,且因其东面孤山,西及白堤,故而湖面画舫往来如鳞羽,可谓半湖春色皆在此处。
可惜春色是喜,心事却哀。
晏怀微一脸麻木地端坐于西湖画舫内,正被齐家舅姑评头论足地相看。耳边不时传来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的私语声:一会儿说样貌不能太好,否则勾引男人;一会儿说身子不能太瘦,否则不好生养;一会儿又说性子不能太犟,否则不服管教。
如此这般,吹毛求疵。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人,更像是一样物件,正被买主掂量着,看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但齐家舅姑的臧否其实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们的好大儿齐耀祖已经打定主意要攀上芸台正字家的这门亲事。
故而相看到最后,齐家舅姑纵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仍是将一枝金钗插在了晏怀微的发髻上。
金钗一插,这亲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今日的湖舫相亲是张五娘陪着女儿一道来的,齐家舅姑的褒贬之语她听在耳中,女儿沉默的抗拒她亦看在眼里。
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