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兄长自小便为昭王的暗卫,深知徐青章是主子的至交好友,他俩相识于幼时,如今他徐家落到这般田地,实在令人唏嘘。
但如今这世道时时变,日日变,谁又能一成不变?
莫说旁人,就连她兄长段华都早已化作一杯黄土。斯人已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
宝珠到底最粘兰姝,翌日天不亮她就踩着云头锦鞋往明棣那儿去了。
“父王,父王,珠儿来看您了。”
她一头金发,被她唤作父王的那人一头银丝,两人都一样的怪异。
这二人不约而同地凝视榻上般般入画的女郎,她虽双眸紧闭,却被男子照顾地很好,鬓如霞云,肌若温玉,远山芙蓉并未因昏睡而有半点不适和污秽。
“父王,珠儿带了松子糖,你一颗,娘亲一颗,珠儿一颗。”
她从小香囊里边掏出几粒焦黄的三角糖丸,这糖是她昨夜特意找老刘头做的,老刘头只当她嘴馋,嘱咐她夜里少食些甜腻的。
但如今看来,这满满的一兜,她是一粒都没舍得吃。
“父王,这个香囊是娘亲送给珠儿的,娘亲手巧,珠儿却不爱绣花。”
小团子自行端了绣凳过来,她趴在榻沿撑着小脸,自顾自地讲话,倒也不用男子回应什么。
松香糖甜,宝珠嘴里含着松子糖吮吸,她含糊不清道,“父王,娘亲知道您怕苦吗?”
她自言自语惯了,下意识便接着说:“徐爹爹就不怕苦,娘亲喂的汤药,他喝完后还想缠着娘亲要。”
宝珠并未察觉危险,也未曾发现身旁玉人的身形顿了顿。
小团子的话,终是令他死潭一般的黑眸有了反应。这人目光阴鸷,偏宝珠死猪不怕开水烫,“徐爹爹还爱亲娘亲,说娘亲身上香香甜甜的。”
“对了,徐爹爹还闹着要给珠儿生几个弟弟和妹妹。”
正当她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头顶传来男子粗烈的喘息,“明,宝,珠。”
他的冷酷不再,因小团子的几句话而有了破绽。
试问,谁能容忍亲女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辞?
宝珠嬉皮笑脸地递了一颗松子糖过去,“父王,吃糖吗?”
小团子玉雪可爱,还当真应了他当年那句话,他同兰姝生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泥沟里的王八。
但她既是小棉袄,也是带刺的花苞。恶语伤人六月寒,明棣被她气得神情一凛,堵在喉腔的难受不上不下,似吃了夹生饭一般哽喉。
候在外头的段吾和飞花眼睁睁看着宝珠从屋里被扔了出去。
“呜呜,父王坏,父王不要珠儿了,父王没有徐爹爹好,徐爹爹就不会打珠儿!”
宝珠吼得大声,她站在院子里声泪俱下,大声数落明棣的不是。好在那玉人喜静,隔墙无耳,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也只他们几人听了去。
这一番下来,她喊得疲惫,嗓子都快冒火了,“飞花姐姐,我要水。”
眼前一男一女的门神闻言,赶紧把她弄走了。
飞花原想劝她几句,孰料这小团子美美喝了甜水后,笑嘻嘻地和小珠玩去了,半点没因她父王的冷淡而烦忧。
飞花冲段吾摇摇头,她要去调教那两个小丫鬟了。
知府家的妻妾成群,子嗣也不少,同宝珠这般大的就有五六个。
明棣那日过来只斩了这座府邸的男主子,并未发落其他人,但她们如今也都是戴罪之身。
宝珠身边虽有桑慧陪着她,但她到底是桑易的人,是个主子,不能充当婢女。
是以飞花想从仆从当中选两个好的,偏小团子自行指了两个,那二人原还是知府家的小姐,但见她俩老实巴交,她也就没拒了宝珠。
小团子渐渐大了,又贯是个有主意的,这屋里除了明棣,还真没人能治得了她。
[1]摘自《论语·子罕》
第186章 落汤鸡
宝珠自那日被明棣丢出来后, 她雷打不动,每日清晨睡醒,总是揉着惺忪睡眼往她父王跟前跑。
好在兰姝住在后宅, 离她的小院子不远。这一来二去, 她就是眯着眼睛都能找到地儿。
起先飞花只当她粘人, 毕竟她过去不到两刻钟便会再次被丢出来。
只是某日她尚未来得及给宝珠扎小揪揪, 待小团子回来时,脑袋上的头发丝却一缕不落, 扎得整整齐齐。
“这个吗?是父王给珠儿扎的。”
宝珠倒也听话, 问什么便答什么。
殊不知飞花听后,她愣在原地, 眼里有一瞬的错愕,似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问她。
明棣同她有着斩不断的血缘纽带,再如何不待见……不对, 她家王爷自小心思细腻, 又怎会真切地憎恶凌小姐所出?
是她想岔了。
小团子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 宝珠撇下她自顾自地玩去了。
渐渐地,宝珠在里面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从两刻钟延至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小半日, 大半日,直至后来, 宝珠干脆搬着小枕头住进了暖阁。
一到饭点,有荤腥的那个海碗,自是无肉不欢的那位。而一碗白粥并一小碟酱菜的,无疑是她那位好父王的吃食。
宝珠甚是不明, 为何她父王日日只吃一顿。她还当那碗白粥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家之物呢。为此她还偷偷摸摸抿了一小口,奈何青瓷碗内的粳米虽炖得软烂,却寡淡无味,淡嘴。
若让她日日吃这玩意,她应当会身形俱老。
殊不知,即便是她瞧不上的白粥,也是老刘头费心之举。
宝珠尚未过来之时,里头的男子数日不吃不喝,无悲无喜,形同泥塑。
“父王,看,珠儿给娘亲攒了好多松子糖。”
银发男子顺着小人儿高举的香囊望去,里面果然鼓鼓囊囊的。但只一眼,他便将目光再度挪回兰姝身上。
宝珠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她从未觉得尴尬。
未几,只听他轻笑一声,语气略带讥讽之意,“朝朝她对松子过敏。”
父女俩有来有回,明棣忍她多时,今日可算叫他出了一口闷气。
宝珠登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她倒退几步后猛吸一口凉气,“你骗人,娘亲她最喜欢吃松子糖了!”
“定是,定是父王诓我的……”
她越说越小声,声如细蚊,将脑袋垂得很低,站在原地拧着衣角不知所措。
身为美人娘亲唯一的女儿,她怎会不知道娘亲对松子过敏。对,定是父王记恨她,这才谎骗她的。
明棣并未同她解释,大有一副世外高人的恬淡,而恰恰是他的不在意,令宝珠努力拼凑的假象渐渐崩塌。
莫非她娘亲,当真不吃松子糖?
身后的小人儿跺跺脚,小声抽噎着从屋里跑了出去。
道逢雪岭叟,笑我真情痴。[1]
凡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方能真真切切体会个中滋味。
世人皆道宗帝疯疯癫癫,情痴难抑,纵他身为人子,心中对他的怨恨亦是一日都不肯消减。
未能从贼子手中护住他生母,如何不恨?
百般侮辱他的亡母,岂能不恨?
可当来日箭矢插在他身上时,他却同样有着浓浓的无力感。
人间何所以?
“朝朝……”
他的手生得白净,温润如玉,抚上小娘子柔嫩的芙蓉面时,能明显感受到掌心下微凉的肌肤。
她的雪肤娇嫩,却有不同于寻常人的冰冷。
宝珠口中虽未主动问及那人的去处,但他心知肚明,那小狐狸崽儿是在偷偷摸摸打听他的动向。
男子艰难开口,他声音微涩,“小狐狸,珠儿不愧是你生的,跟你一样狡黠。”
许是宝珠被他羞得无地自容,一连好几日她都不曾去探望那二人。
她头一回吃瘪,羞得她小脸通红。
战事已告一段落,庆国皇室尽数归降,后续的事宜,明棣全权交由桑易和高翁安处理。同高瓮安一道过来的,还有他那位名义上的女儿。
明霞一来便占了宝珠的屋子,倒也不是宝珠的屋有多好。
此处的陈设几乎没动,是昔日王知府家三小姐的院子,也是巧了,这三小姐正好是宝珠亲自指定的婢女之一。
“岑宝珠,谁许你一声不吭就离开京城?”
宝珠正在用膳,手里还抓着黄澄澄的大鸡腿,金灿灿的脆皮,瞧着就令人胃口大开。
而来人发间戴着闪耀的火彩宝石,她着一身紫色宫装,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贵气十足。这人一脸傲然,身后跟着一众宫婢,好大的排场。
“嗳,霞姐姐?”
“岑宝珠!你是猪脑子吗,本郡主是父王亲封的福康郡主。”
小团子这反应,显然是忘了她的称号,这对她而言,可是相当无礼之举。更何况来人气性大,她提高声音嗷了一嗓子,“岑宝珠,本郡主可是一日都没忘了你姓岑!”
宝珠没在意她的怒火,挪动屁股往她身边走去,“福康姐姐,什么时候来的?珠儿都不知道你来了。”
说话之人的笑容不像底下伺候她的丫鬟婆子,既不谄媚,也毫无讨好之意。
明霞不明自己眼中的酸涩,数月不见,她总觉得眼前的小团子长得越发水灵,为这暮秋添上几分绿意。
她眼睛发酸,鼻子也跟着胀胀的,而那浓香的鸡肉味直往她鼻子里钻去,“啊,岑宝珠,你脏死了!”
宝珠的小手布满油污,眼下被她猛地一推,适才显现衣袖上那两个不容人忽视的鸡汁手印,“岑宝珠!”
她下马车前,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她身为昭王的女儿,自是不能在外头给他丢人现眼。
而一遇上宝珠就没好事,她不得不在此处换了一身云锦裙裳,之后索性占了宝珠的地。
而宝珠身边那两个贴身小丫鬟原是比她大不了多少,两人被明霞的气派震慑后,都哆嗦着身子不敢为了主子同她争抢。
若论身份,自是宝珠更显贵,而那人傲气十足,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