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宝珠在外谄媚地讨好把守的飞花,半盏茶之后,可算是给她放了行。
飞花固然知晓宝珠不被她家王爷待见,可小团子嘴甜,再加上若不依了她,她非得在外头嚷嚷,到时候兰姝还得出来哄她,可真是个小冤家。
“珠,咳咳,珠儿。”
小团子早在兰姝起身之时,乖巧地替她斟了一杯茶水。
秋日干燥,她夜里又唤得多,吞水润了润,总算是好多了。
“珠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宝珠捏捏鼻子,她是从桑慧口中得知的。
起初桑慧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小团子眼神一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她缠着桑慧撒娇,桑慧无奈,只得如实告知,如今昭王不在军营。
孰料她听了之后,浑身像打了鸡血一样,雄赳赳地迈着小短腿过来找兰姝。
若是以往,那可得待她娘亲出了营帐,她才得以上前跟着。
兴许世人生来便有逆反心理,宝珠酷爱在他眼皮子底下同兰姝亲近。
少了碍事的大哥哥,宝珠得愿以偿,搬着她的小枕头,如初来之时那般,再度睡上了主帐。
偷得浮生半日闲,[1]除却飞花与宝珠过来给她解闷,兰姝大多数时间都在围着针线打转。
她眼睛不好,已许久不上手,而今她却想为心上人缝制一个香囊,惟愿心上人平安顺遂。
上头的鸳鸯已初具雏形,里头还绣了朝璋二字。宝珠过来之时,她正在往另一旁绣一朵粉荷,重瓣莲花多高洁,而今沾了她的女儿香,更是为它增添了一丝别样的风采。
宝珠火急火燎,跑得飞快,进来后差点撞上了兰姝手里的利针,她神采飞扬,半点不曾担忧自己头破血流。
“娘亲,娘亲,爹,爹爹!”
兰姝见她满头大汗,将手中的针线搁放一旁后,取出帕子替她拭汗,又给她端来一杯清水。
“慢点喝,怎么跑这么快?”
“娘亲,爹爹来了!”
兰姝听她之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爹爹?”
宝珠虽然口口声声唤她娘亲,却将明棣唤为大哥哥,是以她并未第一时间想起那位故人。
“就是长惜哥哥说的爹爹,娘,珠儿刚刚……”
宝珠坐不住,除却来兰姝这边,她还爱到处闲逛。
姓徐的没几个,至少在她的认知里头,只有她爹姓徐。她无意中从旁人口中得知徐姓男子的存在,兴高采烈跑了回来告知兰姝。
孰料她娘一听,脸色顿时煞白,她双眼失焦,顷刻间,如一具没有活人气息的人偶。
“娘亲,娘亲?”
宝珠眼中不解,心中浮现担忧。随着哐当一声,竹篓落地,宝珠顺着声响往下看去,她娘的手一直在颤抖。
她小心翼翼将兰姝指腹里扎入的细针取出,“娘亲,不痛不痛哦,珠儿给您吹吹。”
细针扎得深,她却恍若无物,浑然不觉。
她娘的手指纤细,绿豆大的血珠一滴一滴滚落在尚未完成的荷花上,倒为这死物染了艳色。
好半晌,病弱美人缓缓开口,“珠儿,你说的爹爹,是,姓徐吗?”
[1]摘自李涉《题鹤林寺僧舍》
第176章 小狗 生狗崽子
宝珠一听有戏, 她拉着兰姝柔软的纤纤素手,语气变得欢快,“嗯!娘亲, 珠儿刚刚听那些叔叔伯伯说, 徐将军在敌军大营, 娘亲娘亲, 那个徐将军是不是珠儿的爹爹呀?”
凡事讲究成双成对,她已有了美人娘亲, 自是还缺一位疼她的爹爹。宝珠坐直身子, 眸光中盛满了期待。
徐家两位郎君,大郎君不习武, 能被叫为徐将军的,只有当年叱咤风云的徐神将,徐青章。
兰姝听了她的话后, 愣怔了许久, 就当宝珠的表情淡了下去, 以为得不到她娘的答案之时,耳边传来兰姝发涩的嗓音,“珠儿,娘亲这就带你去找爹爹。”
言灵言灵,一语成谶, 没想到她的随口一言,竟成了真。
当年看荷的女郎, 得了丝丝缕缕线索之后,凭着这蛛丝马迹,毅然决然踏上寻郎之路。
军营里的麻沸散用于止痛,旧事重现, 兰姝再度药倒了飞花等人。她随身带了个包袱,牵着宝珠悄然离了朝廷军队驻扎的营地。
她顾不上旁人如何,她此刻忧心忡忡,惟愿与起死回生的郎君再度相逢。
“娘亲娘亲,往这边走。”
临近岔路口,宝珠小手一指,指了一条崎岖的小道,显然比另外一条要狭窄得多。
兰姝不疑有他,一路上由着宝珠乱指方向,就在她俩走了大约五六日之后,兰姝初见端倪,她拉着宝珠顿在路旁凝神,“珠儿,这里,我们前日是不是来过?”
“有吗?娘亲,那,珠儿想走这边。”
兰姝顺着她的小手望过去,显然,她们方才就是从那条道过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记起当年初遇宝珠之时,便是因为这小团子迷了路。
她叹了口气,好歹是自己认下的爱女,打不得,骂不得,“珠儿,我们不走那边。”
兰姝算是发现了,每当宝珠突发奇想指路之时,只要逆着她所选的方向,大抵是不会出错的。
与此同时,此番前去偷袭的人马却不是那么顺利。
庆军没了储备粮草,原是不足为惧,然就当他们以为胜利在望之时,半道上却杀出来个程咬金,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那人死了整整六年,不说兰姝好奇,就是大铎的士兵,个个都震惊不已。
这六年里他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可这也坐实了徐家叛国的消息,若非叛国,何故站在敌营同他们作对?还一连斩了他们数位大将。
同昔年的好友对阵,明棣固然有话问他。那人面上带着半张面具,他缄口不言,于战场上拼了命一样冲锋陷阵。成居寒身为他当年的部下,对他抛了几个问题,吼了几句之后,他一时不慎,险些被削掉半条胳膊。
战事有变,明棣带领的小先锋被他们团团包围,所带之人死了大半,他们在山里避了数日,依着河流才将将回了营地。
天不尽人意,若他晚一日归来,便可与小娘子碰上。可若是他晚一日回来,便会再次与庆国的大军对上。
兰姝拎着宝珠在山林里鬼打墙,不巧,两个孤立无援的小娘子被搜山的庆军逮了回去充当女奴。
幸而兰姝为掩人耳目,用了药汁掩去自己和宝珠姣好的芙蓉面。否则,这等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定会当场被粗鲁的庆兵吃干抹净。
人心不可测,不扎眼才是为人处事之道。
兰姝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她前前后后都有垂头前行的妇人,同她一样,亦是毫无尊严地被人当作牲畜驱赶。
宝珠倒是不曾被捆绑,兴许他们觉得绑了母亲,崽子自是跟着走。
小团子揪着兰姝的衣角,她有些怕生,眼前这些长了络腮胡的叔叔伯伯太可怕了。同军营里的男人不同,他们笑得阴险,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恶意。
“珠儿,别怕,娘亲在。”
兰姝本想拍拍她,无奈麻绳捆得很牢,尤其是身后的庆人见兰姝挣扎,手中的缰绳不由分说朝她们母女袭来。
“他奶奶的熊,少给老子逼逼叨,赶紧走。”
大胡子不留情面,宝珠任由眼泪滑过脸颊,她低头不语,她娘方才替她挡了一下,鲜艳的红色液体立时染了她娘亲的衣裳。
她疼,她好疼。若不是她闹着要来找爹爹,她娘也不会受此屈辱。
她就是当个没爹的孩子又如何?那个大哥哥不喜欢她,可他待娘亲却是极好的。
身上衣裳都被抽破了,兰姝自然是疼的。可她心里想着事,此处荒无人烟,也没个问路人,与其同宝珠在山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打转,还不如就此趁着这番被捉的机会,深入敌军大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
庆人生得牛高马大,庆国的女人也是如此,换言之,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有着无限的吸引力。故而他们借着搜山的由头,捉了好几户妇人,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前面的将士骑着骏马走得快,后头跟着的女人却不分昼夜地被赶鸭子般前行,这一番下来,她们累得气喘吁吁,脚底起了好几个水泡,就连宝珠也不例外。
前行数日,可算到了庆人的领地。这里荒芜,入目便是大片大片的草地,空气中还夹杂着少许灰烬的焦臭味。
不远处的求饶声,声声入耳,宝珠被吓得躲在兰姝身后。原是庆兵正在处罚抓到的俘虏,他们的嘴角咧到耳根,眼中尽是痴狂,肆意地将烧得剔透的红铁往俘虏身上摁去,滚烫的铁块滋啦滋啦,将他们身上的皮肉都烫熟了。
与此同时,兰姝她们闻到了肉焦味。许久不食荤腥,而今一嗅,却是同胞的血肉,腹内翻江倒海,她们顿时干呕不已。
眼见这些妇道人家呕吐不止,他们一个个笑得极为痛快。兰姝替宝珠挡去骇人的场景,她眉眼淡淡,对周遭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
眸中所见,净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身穿兽皮夹袄,面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与那人的俊美形象丝毫不符。
未几,待那些狂野粗人欣赏完这些小娘们的孱弱劲儿,她们一行人被赶去了一间狭小的帐篷。除却她们数人之外,里头还蹲坐着十来位面黄肌瘦的妇人。
周遭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汉子,宝珠提着的心也暂且缓了缓,“娘亲……”
豆大的泪珠淌了一脸,她颤着小手去轻触兰姝腕上的血痂,小团子哭得鼻尖通红,眼里满是心疼与自责。
“娘亲无碍,珠儿,替娘亲解开绳子。”
这几日下来,她被捆了多时,腕上早已被勒了好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粗粗扫过几眼,原先被抓过来的妇人早已没了生气,想来是被折磨了多日。
无声的沉默最为可怕,经此一遭,天真烂漫的小团子被揠苗助长,苦厄孕育智慧,她的眼里不再只有山川河流,还有底层百姓的苦难。
边境极寒,她们没有御寒的衣物,在狭小的帐篷里人挤人,倒也勉强度日。
外头的载歌载舞不容人忽视,每当夜幕降临,帐篷里的人都会被拉出去十来个,待天亮之时,放回来的人都个个缩在角落沉默不语。
而且兰姝发现,回来的人,少了。
兰姝抱着宝珠躲在人群里,饶是如此,她也在第三日被人拉了出去。
只因新来的这些妇人,她们的眉眼着实与那些活死人不同。
“怎么又是我!我前日才去了,我去了!让她去,她还没有……”
离兰姝一丈之隔的妇人大吵大闹,不过两日又要她过去,她疯疯癫癫指着兰姝告密,下一瞬便被庆人扬手打晕了。
“少他娘的废话,你,还有她,都给老子出来。”
兰姝被赶出去之时,她身后一人抓住宝珠的小手,压着嗓音宽慰她,“俺,俺替你照顾她。”
她记得那人,时常把手里唯一的馍分一半给宝珠。
“有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