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于战事,终是赶在亥时出了营帐。
不想帐篷外头围着好几个亲信,也不知这伙人从何处摸来几捧葵花籽,三三两两围在树下好不热闹,阎王爷若要剪舌头,他们必定首当其冲。
这些人倒也心知肚明,他们一见丰神俊朗的主子掀起营帐之时,立时有如惊弓之鸟,迅速四窜,急急忙忙隐去自己身影。笑话,偷听主子情事,若是跑得晚了,不死也得残。
段吾面色一热,尴尬地干咳几声,“王爷……”
“有一个算一个,把那些人叫回来,今晚随本王夜袭。”
他身边佼佼者数不尽数,尤其是大败朝廷军之后,众人对他的军事能力心服口服。
最重要的是,他姓明,他继承正统名正言顺,而非趁乱造反的乱臣贼子。
庆军善骑射,且他们生存环境恶劣,如今两军交战,自是要比大铎的士兵更耐冻。
而兰姝带来的草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若非此番雪中送炭,明棣还打算再拖些时日。
早前京城那场天花给了他启示,他预估庆国人必会卷土重来,故而此番北伐之行,他从宫里点名带了多名太医过来。
眼见段吾正欲离去,明棣又出声吩咐,“找个地方给她住。”
段吾原以为他家王爷口中说的是心尖尖上的人,但听他口吻冰冷,他狐疑地朝他望了过去,“王爷?”
“不久前出去的那位。”
明棣踹他一脚,倒也是同他解释了那人姓甚名谁。还能有谁?无非是他嫌弃小团子碍眼。
他见桑易揣着一串佛珠走过来,心中不免感慨,段吾是他从暗卫里边提拔上来的,功夫倒是一流,就是这脑子不如自小伴他左右的桑度。然,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桑易走到他俩跟前,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王爷,我夜观星辰,今夜有风,王爷此行必能顺利。”
“托你吉言。”
桑家兄弟唯剩他一人,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明棣亦会善待他。
而明棣对他而言,是主子,也是兄弟的主子,对他俩兄弟还有着知遇之恩,他桑家上下誓死效忠昭王府。
待他离去之后,桑易撩起眼皮朝密不透风的主帐望了望,正巧不远处躲着个小团子。宝珠隐在背地里观察明棣,眼见骇人的大哥哥离去,她拍着小胸脯缓了口气,小短腿一迈,就想再次溜进去找兰姝。
“公主,属下正想去找您呢,我这就带您去别处的帐篷。”
“我不,我要跟娘亲睡。”
她被气狠了,狠咬了他一口。段吾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小祖宗,他面露难色,“公主,此处是王爷休息的地方。”他言下之意当是希望宝珠能听话,可宝珠眼下铁了心要闯进去,她才不要和美人娘亲分开。
“娘,娘亲,珠儿要被杀头了,娘,唔唔……”
她被堵了嘴,小胳膊和小腿拧不过他这个大人,段吾道了声得罪,便将她手脚都绑了起来。宝珠只得死死瞪着他,涨红了脸,兀自生闷气。
“段吾,把她交给我吧。”
宝珠的眼珠子一动,她呜呜几声,示意段吾让她开口说话,孰料这木头脑袋会错意,直截了当将她塞给了桑易。
瘟疫一事得以解决,桑易自当承了兰姝的情,他虽手无缚鸡之力,可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拎个宝珠自是不在话下。
“大伯,她这是?”
桑易避了人,将宝珠带去了桑慧的营帐,他松了绑她的绳子,又扯下堵在宝珠嘴里的破布,“阿慧,有劳你看着她。”
“大哥哥,珠儿想要你的佛珠。”宝珠趁他离去之前,拉扯桑易衣角,初次见面便开口索要他手里圆润的物件。
桑慧嘴角抽抽,她虽不知那串佛珠的来头,但也猜得到,这应当是她大伯的心爱之物。否则,一串普通的木头珠子怎会被他常年不离手盘着?
她不料这小公主今日张口便讨要,饶是她晓得宝珠脸皮厚,心里也不由对她又有了新的认知。
大伯是她平日里最钦佩的人,她没见过她爹,自她有记忆起就一直被大伯养在身边,便是唤他一声亚父亦不为过。
旁人都觉她大伯性情古怪,实则桑易私底下待她极好。就好比现在,她亲眼目睹宝珠把玩着佛珠,又甜甜地谢过他。
只是不到半盏茶功夫,送礼之人将宝珠手里头的佛珠收了回去,“公主,还是还给我吧,你同佛无缘。”
这一回他走得坦然,丝毫不顾身后委屈落泪的宝珠。
“呜呜呜,慧姐姐,珠儿要佛珠。”
旁人惯着她,万事皆由着她高兴,尤其是兰姝,被她娇宠了许久,她竟忘了自己早前的身份。而今日她回回受挫,心里那些委屈通通涌上心头。
宝珠嗷得凶,直逼得桑慧脑仁疼,“明宝珠,不许拉我的衣袖擦鼻涕!”
宝珠早已改姓明,也就明霞才会回回唤她早前的岑姓。
而桑慧这身新衣是他大伯送的,对她而言异常珍贵,如今却被宝珠当作帕子用,她忍无可忍,偏偏宝珠抱得紧,她急得额上冒汗,嘴皮子都快着火了,“明宝珠,你放开我!”
营帐里头没有丫鬟婆子,桑慧自小特立独行,此刻便也没有旁人过来助她。
“慧姐姐,珠儿想要佛珠,呜呜呜。”
若是她没有便罢了,可桑易送了她,却又冷酷无情将它拿了回去,她恼得直皱眉,小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地滚落在地。
“不许哭,啊,不许擦鼻涕!赶明儿我叫人去给你买一个。”
“唔,慧姐姐……”宝珠听了她的话,短暂地止住了哭声。蓦然,她小嘴一撇,摇着桑慧的手腕,“可是珠儿就想要那个,呜呜呜,珠儿要,珠儿就要。”
宝珠撒泼,桑慧招架不住,她万般无奈,“别哭了,这个给你玩。”
桑慧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被逼着带小孩,她身心俱疲,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雪兔玩偶递了过去。
雪兔常见,玩偶常见,但是陶瓷做的却不常见。
宝珠吸吸鼻子,终是止住了哭声。她接过桑慧递来的雪兔,虽是白瓷做的,却如玉一般,质地温润,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小团子没心没肺,也没考虑对方从何处得来,她闪着明亮的眸,笑嘻嘻道:“慧姐姐慧姐姐,小兔子!”
桑慧住在昭王府,且她身为明霞的伴读,曾多次见过宝珠,她原以为小团子是明霞的跟屁虫,没想到她大智若愚,明霞时常被她气得七窍冒火,五脏生烟。
眼看宝珠不哭不闹,她终是舒了口气,“嗯,给你了,玩去吧。”
“慧姐姐,你真好,珠儿喜欢你。”
宝珠丝毫不管旁人如何,兴高采烈地举着小兔子走到另一旁赏玩去了,独独留下欲言又止的桑慧。她嘴唇翕动,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
等闲插柳柳成荫,[1]桑易原是想将这颗式微的紫薇星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却从另一种含义上巩固了大铎王朝。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2]
北方的秋夜萧瑟,庆国人抗冻,天寒地冻也能睡得安稳,可若是断了他们粮草呢?
当年明霞盗了庆国的城防图出来,可算是给北昭军帮了大忙。如今即便他们的布防早已更改,可策略是人想出来的,固有思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
明棣这些时日除了研究治疗瘟疫的有效药方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同幕僚商议战事策略。
是夜,数十个黑影潜入庆国后营,为首那人打了个手势,他们手中微小的火折子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干草易燃,噼里啪啦,恰来一阵东风,火光冲天,终是引起了值守之人的注意,“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火!”
明棣几人正欲就此脱身之际,殊不知段吾却上前将主子拦下,明棣眸中不解,朝他觑了过去。只是当他正欲开口相告之时,从暗处射来一只锋利的袖箭,擦着段吾的衣袖射入叫喊的庆人心房。
剑上有毒,那人应声倒下,而段吾也因此而软了腿脚。
“先走。”
除却段吾受了伤,此番夜袭堪称一绝。漫天火星,庆人的粮草被烧了大半,再拖几日,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王爷,咳咳。”
“先别说话。”
出了敌军大营,他们担忧被围攻,索性马不停蹄赶了回来。明棣亲自替他挖去腐肉,好在事先喂了他一粒解毒丸,否则他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他身后未长眼,并未同段吾一样察觉异状,但显然,暗中射箭的那人,当是令这侍卫起异的关键。
“咳,王爷,属下应当,见到了凌大人。”
“凌科?”
昔日听闻凌科早在流放途中逃逸,此后无人知他下落,若他身在庆国,倒也合理合据。
“不是,王爷,属下看见的那位,应当是,应当是过世的凌探花,凌小姐的父亲。”
帐篷里并没有几个人,他俩谈话也没想着避人,几人皆因他口中之言,掀起心中波澜。
“你确定没看错?”
“错不了,属下当年仰慕凌探花的才学,曾与他有过几面之原。只是王爷,属下方才所见,凌探花他的样貌竟与当年高中之时,毫无二致。”
凌峰当年在金銮殿与太上皇辩论之时,风采照人,彼时的他尚未娶妻,而今兰姝都已过双十年华,她的父亲却驻颜有术,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此事委实透露着古怪。
明棣缓缓启唇,“这事先别走漏风声。”
段吾心下了然,一个去世多年的人,眼下居然出现在敌营。这十几年来,他发生了什么,做了何事,他们尚不清楚,就连是友是敌也毫无思路,而且这事还得瞒着那位凌小姐。
兰姝是在翌日清晨醒的,她身子干爽,想是被人好好清理过了。思及此,她抿唇,兀自恼了恼。
待她红着芙蓉面灌下半壶温茶之后,眼前的光亮倏然暗了去,她昂首抬眸,腰身尽在他人掌握之中,“怎么不多睡会?”
“哥哥。”小娘子声如软糯,尚且带着些许嘶哑,她的水眸氤氲着雾气,望向他时,桃腮上的红晕渐渐蔓延至莹白的耳珠。
“朝朝,唤夫君。”
滚热的大掌抚上,雪肤上传来阵阵酥麻,兰姝嘤咛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嗓音轻声唤了他。
早前唤他哥哥也就罢了,自几个时辰前得知她父亲尚存于世,而今听了她的那声哥哥,他就怎么都不能释怀。
做兄妹哪有做夫妻舒服?
“朝朝,战事结束之后,我们成亲吧。”他几乎不作考虑,顺势握上她的丰腴,“朝朝。”
他的嗓音中透出对小娘子浓浓的眷念之情,仿若恋巢的孤鸟。
得了段吾的警示之后,他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心下彷徨不安。
他在畏惧兰姝的离去。
亦或是说,他担忧兰姝的心里住了他人,而少了他明子璋的位置。男子的眸光渐暗,陷入无限遐想。
“夫君,朝朝在呢。”
兰姝感觉他的情绪不太对,握上置在她胸前的大掌,颤颤巍巍求饶,“夫君,还望怜惜些。”
怀里的小娘子用一口糯米银牙轻轻咬着如樱的下唇,她闭眸轻颤羽睫,仿佛对即将到来的事感到无限怯意。
可就是这样一位身娇体软的小娘子,一瞬间便融化了他满身的寒意。
“好朝朝,夫君疼你,今日暂且不弄你。”
两人重逢之时,弄得有些糟,媚肉被他亵玩了一通,早已软烂如泥。故而即便给她抹过一层水润有光泽的止痛脂膏,眼下的她定也是不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