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好好睡。”
小娘子嘟囔一声,她太困了,身心俱疲,身子仅存的一点精力都在夜里的畅意中消失殆尽。
昼夜颠倒,鸡鸣而睡,天昏而起,榻上的小娘子打个哈欠,她朝屋里望了望,烛火昏暗,不知是几时。
兰姝揉揉眼睛,翻了个身,拥着软被又继续睡去了。
[1]摘自辛弃疾《鹧鸪天·莫殢春光花下游》
[2]摘自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3]摘自陆游《水调歌头·多景楼》
第166章 寻夫
黄花乱飞,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闹得沸沸扬扬的天花一事,终在初秋尘埃落定。
秋日风凉, 明霞终日困在多福堂不愿外出, 她浑身上下的疤痕几乎都被她父王医治好了, 唯独眉心处的痘疤, 怎么祛都祛不掉。为此,她不愿见风, 亦不愿见人。
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1]不止岚玉舒, 她自己也察觉明棣没有往日里待自己那般亲切。没来京城之前,她父王会整宿整宿地守着她,不叫她有一星半点难受。
何止她父王, 同在屋檐下的母妃, 如今整日里闷在屋里吃斋念佛, 说是为大铎子民祈福,可她却觉得实不尽然。
岚玉舒自她发病那晚起,自己也得了风寒,那夜月黑风高,她却凝得真切, 她夫君的耳朵上布满细细密密的齿痕。
那抹红,从他的左耳一直蔓延到他如玉的喉间上, 妖艳而旖旎。
她不敢想象,那个女子得多得他宠爱,才会任由她这样胡作非为。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自己的夫君是个不近女色的仙人,而今这位仙风道骨的男子,眼下却同万千俗人一样,也沾染了红尘。
原来,他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冷酷无情。
…………
自北昭军两年前起兵之后,因大庆失了边防图,也因此失了先机,他们已经没法在大铎兵力最为薄弱的时候发起进攻。
偃旗息鼓数月,明棣早知会同大庆有一苦战,而如今时机成熟,双方都想一口吞下彼此。
明棣这些时日除了整日整夜研究根治天花的药方之外,他和桑易等谋士还在排查城里那些异乡人的存在。
屋里的谋士凝神静气,在座诸位都是同明棣打过江山的,桑易一双丹凤眼微微一眯,他扫了扫众人,见他们冥思苦想,一点眉目都没有,他站起身缓缓开口,“王爷,我今日路过徐家,里头兴许略有动作。”
众人随着他的声音朝他望过去,他的话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枚石子,不论石子或大或小,都会掀起水花。
徐家,徐国公府,几年前就被抄了家,徐家两位老爷都还在牢里待着,而底下两位公子早已离世,徐家又哪里来的动作?
桑易只是一位文弱书生,然明棣看重他,仍是派了人过去打探,这一番探查下来收获不少,于他们而言可谓至关重要,他再一回帮了大忙。
原是徐家假山竟有密道,他们在里头发现数十具臭气熏天的死尸,也不知死了多久,他们身上的脓疮早已化成污水,遍地都是食腐啃尸的硕鼠和漫天的苍蝇,臭得他们直犯恶心。
外头一片平和,病情已被他们控制下来,可若将这数十具尸体遗弃各处,那他们早前的功夫可就白忙活了。更不用说待他们奔赴战场之后,这些尸体早晚是个隐形的火药。
短短两日,焚尸、炸洞填道,徐家的密道被炸得一片狼藉,再不复当初那座古色古香的徐国公府。
“王爷,我夜观天象,北方异动,开战宜早不宜迟。”
妖僧的名号不是吹的,纵使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跟在明棣身边几年,却为他行了不少方便。
没人质疑他如何得知徐家有异,眼下也没人去怀疑他的推算准不准。
“传本王号令,休整旗鼓,明日出发。”
男子一身白衣飘飘,他眸光冷冽,袖袍底下的指骨被他攥得泛白。
开战的由头他自然是有,他的胞妹仅仅嫁过去三年,如花一般的年岁,她却肉身化腐,徒剩一罐烬骨。于情于理,他都该为胞妹讨回公道。
然他偏不,他不会给任何人谈论安和的机会。
世人说他明子璋好斗又如何,他偏要北伐,吞下盘踞于北的大庆。
月落逢秋凉,宫道上行驶一辆描金龙腾马车,车轮平稳,不疾不徐地轧过青白玉石板铺就的宫道。
同坐一旁的明鹜心下紧张,他原是在屋里挑灯用功,却见他父王派人过来找他,待他上了马车才知,他们父子俩夜里要进宫。
他尚不知何事如此紧迫,小小的眉头紧锁,但他也不敢出声询问。
明棣打破室内的平静,淡淡道:“阿鹜,父王明日要离开京城。”
明鹜闪着明亮的眼,他摸不着头脑,似是不肯相信他父王口中之言。
然就当他想细细询问之时,马车停了下来。
不足他父王一半高的小郎君下了车跟在他身旁,而后他选择落后几步,昂首仰望他的背影。
他的父王对他而言,是那么的高大伟岸,是完美,是英勇的,他深以为豪。思及此,他小小的脸颊升起一抹热意。
这是他第二回来皇宫,他不知前路通向何处,但有他父王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没走多远,他们抵达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
“皇兄。”
眼前之人是一成年男子,他的样貌和他父王有几分相似,明鹜曾见过他一次,是他的小皇叔。
“见过皇叔。”
他们各叫各的,待三人就坐之后,明棣向他二人表明他今夜的来意。
“阿裕,皇兄明日奔赴北地,大战迫在眉睫。监国一事由你暂代,皇兄把阿鹜交给你了。”
另两人都对此感到震惊,他二人错愕不已,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皇兄,可是得了消息,庆国来犯?”
“不曾,这一战在所难免,桑易他夜观星象,说此战宜早不宜迟。”
明裕对他皇兄身边的那位妖僧略有耳闻,他皇兄当初起兵不过数千人,如何轻轻松松同几十万大军作对?听说他皇兄某次深陷苦战之时,恰是桑易找到突出重围的办法,才叫北昭军起死回生。
明裕蹙眉敛神,上回他与明棣相见之时闹了些不愉快,没想到他皇兄如今竟然舍得将儿子交给他,还给了他监国的权力。
“阿裕,你心太软了,遇事不决可找高瓮安商量。”
明棣临走前又摸了摸明鹜的脑袋,他俯下身替他理好衣襟,“阿鹜,听你皇叔的话。”
明裕眼睁睁看着他皇兄孤身离去的背影,心下感慨万千。几个月之前他曾求过明棣,然他皇兄冷酷无情,说什么也不同意放了秦王。
若说早前明裕或许对他皇兄还有些误解,然危难时刻,他与自家人,固然是心连心,共抗外敌。
离去的男子孤零零的,宫里没有他值得留恋的地方,就连昔日来往得最勤的未央宫和太极殿,他都嫌脏。
是以他即便知晓太极殿上面那个小团子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也一次都没有回头。
若他睁眼瞧一瞧,便知这座吃人的深宫还是有一抹暖意存在的。
他出了皇宫后,直奔盛央街而去。许久未见他的乖乖狐,他想得紧。
翌日天大亮,屋外传来稚嫩的嗓音,“娘亲,娘亲,珠儿来看您了。”
小团子人未到,声音清脆,直叫兰姝早早便知晓她的到来。
“珠儿,又长高了?”
宝珠长得快,短短一月未见,她如雨后春笋一样蹭蹭蹭地往上长。
“嘿嘿,娘亲,老爷爷早上也夸珠儿长高了。”
兰姝摸摸她的小脑袋,“这些日子可还好,有没有难受的地方?”
宝珠身强体健,并未被感染天花,就是被困在宫里太无聊了,没有她的美人娘亲,也没有她的福康姐姐和鹜哥哥。
“娘亲,珠儿没有,珠儿听说福康姐姐她病好了,娘亲可以同我一起去看她吗?”
说罢,小团子觉得奇怪,她眨眨眼睛,狐疑道:“娘亲怎么还在床上?娘亲不舒服吗?”
宝珠来得快,兰姝未起身,也没有梳妆打扮。她云鬓半偏,红唇含露,却将宝珠吓了一遭,“呜呜呜,娘亲,您身子不适吗?”
她没有!
兰姝红着双颊哄她,“娘亲没有,好珠儿,娘亲夜里睡得晚了。”
当着爱女的面,她自不肯说她为何睡得晚,她眉眼含羞,一把将小团子抱入怀中,清清嗓子道,“娘亲还没有哄珠儿睡过呢,哪来的小团子,生得这般粉雕玉琢。”
她一边说,一边挠宝珠痒痒,直逼得宝珠求饶,叫她忘了先前的事,“哈哈哈,娘亲,你坏坏,珠儿好痒,哈哈。”
宝珠原是用过膳才来的,眼下不到午时,她一见兰芝阁传了膳,小肚子适时地咕咕咕叫了起来。
她看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可不就是给她准备的吗?宝珠红着小脸伸手过去,“娘,珠儿肚肚也饿。”
兰姝向来惯着她,要什么给什么,她吃得小肚子浑圆,又打了几个饱嗝,“娘亲,嗝,揉揉,要娘亲揉揉。”
她娘亲上回给她揉得舒服,她念念不忘,甚是惦念。
吃饱了便困了,宝珠就着兰姝的胳膊枕着,在她娘亲轻缓的揉抚中呼吸均匀,不一会儿就睡下了。
如此,这对母女俩一道梦了周公,待她二人梦醒之时,日落西山,外边昏昏沉沉的。
宝珠眨巴漆黑的眸子凝着兰姝,她难以置信,自己竟被她的美人娘亲搂着睡了一回。
她娘亲的榻上又香又软,娘亲的怀抱暖暖的,她很喜欢。
屋外的高公公却急得发愁,他苦等多时,终是等到宝珠睡醒。宝珠性子虽好,却也有几分犟脾气。她最烦旁人吵醒她,若是被闹醒了,她也不罚人,只委屈巴巴地落泪,任谁哄都无济于事。
宗帝虽然放任她出宫玩,但只一点,务必要夜里回宫。于是高公公急匆匆驾着马车离去,生怕宫门落了锁。
然就在他们回宫的途中,宝珠提了要求,她要去昭王府看一看她的福康姐姐是否安好。
好在昭王府离皇宫不远,不过一来二去到底耽误了时辰。
“珠儿,咳咳,你,咳……”宗帝头发发白,他早前吃的丹药加剧了他的衰老,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宝珠回去挨了一顿训,她心情苦闷,更苦的是无人诉说。
老爷爷很好,可偌大个皇宫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漂亮的笼子罢了,关住了她想振翅翱翔的决心。
比起老爷爷,她更愿意日日同兰姝住在一块。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上回昭王妃问了她娘亲,她娘亲虽未明确回答,她却心知肚明,她的美人娘亲不愿意住在这个繁丽的金笼子。
宝珠伤春悲秋,幸而她化悲愤为食欲,夜里叫了点心,一口气狠狠吃了四五个。
小肚子撑得难受,这一对比,她心里越发难过了。没有美人娘亲喂她,没有娘亲替她揩去嘴角的细屑,也没人替她揉小肚子。
她躲在软被底下呜呜咽咽哭着,就连难过,也要咬紧牙关,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隔日天大亮,她被伺候洗漱之后,立时叫了人带她去凌家,她想美人娘亲了,她要和娘亲待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