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面对他的爱女,自然是褪去一身的寒霜。春花如笑,玉树临风,小女郎止住哭声,瞬间被他俊美的容颜所吸引。
只见他抬起修长的指骨,似想替她抹去泪痕,不知为何,他动作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转而问一旁的严嬷嬷要了帕子。
“父王,你身上好香。”
小孩子嗅觉灵敏,早已闻到半空中那只玉掌上的阵阵清香,与她父王以往的墨香不同,是那种好闻的花香,特别迷人。
小人儿忍不住伏在他身上闻了好一阵,羞怯道:“父王,您是不是偷偷用了娘亲送人的胭脂?霞儿也想要,娘亲说,等霞儿日后长大了才能用。”
“嗯,你母亲说的对。”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波澜。爱女好哄,见着他就不哭了,里面那小东西却缠人得紧。
男子心中冷笑,又馋又饿的小东西。他的手指沾染上她的东西,自然是不能替他的女儿拭泪。
屋外只有明霞同严嬷嬷候在外边,这老嬷嬷可不比明霞那般单纯,她那双倒三角眼时不时瞥向虚掩的木门。
若是男子不在跟前,她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冲去里面的心。
“王爷,可要找……”
老虔婆话音未落,男子便冷冷瞥过去一眼,如看死物一般。
也不怪她如此胆大妄为,她在北地那会,不过是明霞的奶嬷嬷,而回京之后,王府的下人都给她三分薄面。
再加上明棣当初只有上莲瑞园之时,她才得以可见王府的男主子。而明棣哄明霞之际,总是细声细语,体贴入微,半点不见在军营里的冷酷狠厉。
便是岚玉舒对他有所求,他亦是通通满足,是以这老虔婆只当这位鹤骨松姿的王爷和岚玉舒一样,是个好拿捏的人。
这一眼,倏然让严嬷嬷意识到,这是位皇家子弟,亦是日后的天子。
她忙低下头,臃肿的身子瘫软在地,双目闪闪躲躲,浑身乏力,已然丢了好几魂。
明霞只顾得同抱她的父王撒娇,不仅没注意到身后的奶嬷嬷,她二人亦不曾看到湢室角落之处的小小身影。
他今日是来向他父王请教功课的,然夜里睡得晚,不知不觉就在角落边睡着了,直到他二人动作大了些,他才如梦初醒。
他于前两年便从明棣口中得知,那位舒夫人并非他的生母,故而他并不像明霞那般厌恶勾引他们父王的女子,只是他心中却升起一股惧意。
不远处那位娇媚的女子,百般缠着他父王,他二人连成一体,形影不离,分明是两个人,却壁如双生子一样,不,比他和明霞还要亲近得多。
湢室热气腾腾,杳霭流玉,他死死凝视过去之时,将她的妩媚尽收眼底,观察好半晌,他才抓住心里那股不安和燥意。
与他父王亲近的那人,好似同他的小团子有几成相似之处……
“段之,我同父王长得像吗?”
明鹜垂头丧气回来之后,灌了整整一壶冷茶,适才冷静不少。
“世子,您是王爷的儿子,不像他还能像谁?”
明鹜叹了口气,“宝珠呢,她明日还想吃肉包吗?”
“公主她说明日要六个肉包和三个椰奶水晶冻,她要给圣上分一个肉包。”
小少年板着脸,“不成,叫老刘头明日只许送两份水晶冻,上回吃多了就闹肚子疼,半点不长教训。”
少年的情愫如荒草萋萋,他自觉宝珠被抓去皇宫,是他之过。若非那晚他不在院子,宝珠也不会出去寻他,更不会被他皇爷爷的人抓走。
如今他日日刻苦用功,惟愿自己快些长大,日后能将她接出来。
明鹜叹了口气,“段之,你觉得,宝珠会是父王的孩子吗?”
这男嬷嬷因他口出狂言,险些滑了个跟头,“世,世子,您可莫要胡来,公主她不过是个乡野丫头,王爷是不会为了她去入主东宫的。”
明鹜一看就知他是误会自己了,他倒没同侍卫分享他父王的情事。只是他自己的身世都疑点重重,更莫说替她寻找亲生父母了,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成……
却说银安殿的湢室里水花四溅,周遭尽数都是旖旎的麝香,几个婢女过来收拾之时,面颊被羞得通红。
于是当天夜里,王府的春风便吹向了每一处院落。
众人皆知,不近女色的王爷于今日宠幸了一名女子。
有人说,那名女子是狐妖所化;也有人说,那名女子是今日来王府做客的官家小姐,特意去学了花楼的手段,这才将他们光风霁月的昭王殿下夺去心魂。
要知道,他们王爷身边只一个昭王妃,还有两个侧妃的位子没着落呢。况且,昭王日后登基,总要开枝散叶的,往后可不止侧妃,便是贵妃、美人、婕妤等等,应有尽有,帝王可坐拥六宫。
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府的丫鬟跃跃欲试,谁人不想翻身一跃,自此成为那位高贵男子的嫔妃?
于是隔日便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婢女擅闯银安殿,于是妖僧桑易召集王府所有下人,浩浩荡荡地围观了一场烹肉之刑,自此了结她们蠢蠢欲动的芳心。
此乃一刀切,不仅将那些欲伸爪子的婢女通通击退,便是岚玉舒,心中亦是明白那女子的重要性。
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1]月朗星稀,花香扑鼻,是夜,岚玉舒将明霞哄睡之后,独自往银安殿来了。
往年他们夫妻二人分居两院,如今亦是如此。她的夫君宿在银安殿,而她,原是要住在属于王妃的寝宫的,却因那处院子离银安殿甚远,故而萧管家将她们母子安置在银安殿右后方的多福堂。
她自是同那些宫婢有所不同,侍卫会拦下人,却不会将她阻在门外。
也是巧了,前几日他的贴身侍卫段吾出门办差事去了,而桑易不会武,这才给了那色胆包天的婢女可乘之机。
“有事吗?”
男子手中的狼毫不停,对于她的不请自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岚玉舒不想他这个时辰还在看奏折,面上一热,“王爷,夜里风大,妾身替您熬了润肺的梨汤。”
紧握食盒的纤纤素手暴露她内心的不安,她鲜少同这位男子单独相处,今日也是因为听了风言风语,这才想过来质问他一番。
“嗯,放着吧。”
至亲至疏夫妻,岚玉舒趁食盒打开之际,壮起胆子出声询问,“王爷,可要将隔壁的锡晋斋收拾出来?”
明棣手一顿,撂笔执盏,随口道:“何故?”
岚玉舒见他的杯中已无茶水,她轻撩衣袖,主动提起桌上的紫砂描金万寿壶替他斟满,“府上传言,王爷有了新欢,妾身想着,王爷既是住在银安殿,与寝宫相去甚远,到时候妹妹也不好过来,便想着……”
“不必,下去吧。”
他冷冷赶客,继而一饮而尽。
岚玉舒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抿唇福身行礼之后,才提了食盒出去。
她尚且不明白,那声不必,是不需要,还是……
她略有耳闻,皇宫的帝王,若是临幸了宫人,记得的,便赐个卑微的身份,不记得的,便依旧是伺候人的宫婢。
毕竟,帝王坐拥六宫,全天下都是他的,又何谈一个小小的女子呢?
她说不清内心的复杂,既是欣喜,也是悲哀。
喜的是,自己的位子很稳。心中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悲哀,却是为自己而悲,也是为那位不知名的小姐而难过。
待她走远了,隐于门外的段吾才现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将他们王妃的一番心意拿了下去。
岚玉舒不知,她的夫君昭王明棣过酉不食,且他从不喝那些甜津津的糖水。
“王爷,宫里的五皇子递了消息,说是想见您一面。”
世人都知萧宛珠的爱子乃昭王,却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幼子明裕。
“明帧呢?”
他思索半晌,出言询问起宗帝的另外一位皇子,他的大皇兄,曾经的摄政王。
“回王爷,秦王他食用的五石散发作,久未得到救治,已经多日不进食了。他清醒的时候,便一直嚷着要见五皇子。”
男子手中的狼毫瞬间断成两截,“哼,本王明日进宫。既是他想见,便让他俩见上一面。”
[1]摘自杜甫《遣意二首》
第148章 梦
娟娟花木向春荣, 婉婉黄鹂隔叶声。[1]
仲春时节,春雨绵绵,水汽氤氲, 连空气中都泛着些许寒意。他打个寒颤, 正想出声唤来婢女替他添衣, 眼前却有一身粉裳仙娥经他身旁飘过。
水佩风裳, 那名女子着一身轻飘飘的纱裙,窈窕的身段若隐若现, 她赤着一双莲足, 路过之处,空气当中残留着沁人花香。
他蹙起眉, 又抬起树枝般大小的左臂,正欲捉她时,她却扬着银铃般的欢声笑语隐入绿荷底下。
远处的仙娥两颊剔透, 双瞳剪水, 她一双灵动的眼, 比荷叶上的露珠还要清新不少。
一颦一笑都是那么飘逸欢快,让人忍不住想去寻她,去靠近她,去挨着她。
他想随她一道去荷叶底下玩耍,可他拼命跑, 同她之间的距离,却是半点没有拉近, 就好比她是天上的日月,追不上,摸不到。
“狐,狐妖……姨母, 凌姨母……”
榻上的小郎君双颊酡红,竟似喝了大半壶烈酒似的,口中吐着热气,小手紧紧扒着替他擦汗的女子,细细碎碎地一直唤着兰姝的称呼。
“小嫣,你嫁过来这么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尽善尽美,母亲一直都对你很放心。”满身檀香的妇人将话题一转,厉声道:“昭王妃的宴会固然重要,可你也不能撇下亦哥儿啊,你也是个当母亲的人了,养儿养儿,亦哥儿还这么小,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如何去见谢家的列祖列宗?母亲从未对你如此失望。”
说话之人正是谢家的老夫人,谢柳氏。她穿着简单古朴,掌心还盘着一串紫檀木佛珠,此刻的她威严肃穆,半点不见往日的慈眉善目。
“是,母亲教训的是,今日是小嫣的过错。”
雷厉风行的林掌柜,关起门来,在自家婆母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的份儿。
宴会还未散时,家里的仆从就火急火燎过来递了消息,说是谢知亦闹梦魇,一边哭一边笑,还一直大喊狐妖,吓得谢夫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捂着胸口直喊冤孽,还欲请位德高望重的道士过来做做法事,驱一驱他口中的妖孽。
林书嫣无法,冒着日后被算计的风险,满脸歉意地同昭王妃告罪离席。
幸而那位王妃是位温婉典雅之人,得知她的亲子受了风寒,特命人去宫里递了帖子,给他请来位太医。
林书嫣前脚刚回谢家,后脚太医也随之而来,他把过脉之后,命人备来烈酒擦身,忙活一阵下来,总算稳住小郎君的病情。
谢柳氏自然不敢在太医面前说那些妖鬼魔神,她知他们这些医者,最是忌讳那些怪力乱神之说。
待她好生将宫里的太医送走之后,她才将憋在心中的一腔怒火发泄出来。而毫无疑问,林书嫣便是那个承受怒火之人。
“小嫣,你成天往外跑,怎么能将亦哥儿照顾好?若是你当真放心不下铺子的事,过两日就让你的嫡妹入府吧。”
林书嫣的妹妹如今自然是住在谢府的,而谢柳氏口中的入府,却是叫她堂堂正正地成为谢家人,自此便是一家人,而非谢家的客人。
林潭嫣过来小住,首当其冲便是讨好这位谢柳氏,再加上如今谢知亦口中一直唤着姨母,她也只当是这位林姨母。
然她也是一叶障目,若是林潭嫣当真记挂她的外甥,何故在他起热之时没有伺候左右?
林书嫣虽自知理亏,可听了婆母的这番话,眼中却是闪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