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莲瑞园里那位,当真是我的母亲吗?”
一直俯首的小郎君慢慢抬起头,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位高大男人的影子,可那位呢?
这一刻,明棣默了默,好半晌没说话,他从暗处走出,一阵微风拂过,白衣飘飘,丰神俊美,此刻的他如神子一般藐视众物,连天际上的月光都要比他逊色几分。
他走到小郎君面前停下,“阿鹜,你需要一位母亲。”
父子俩无需多言,两人四目相对时,明鹜似是明白了这位俊美男子的心声。
“去莲瑞园道个歉。”
“是,孩儿明日清早便去。”
明鹜起身离去之前,屋里的男子再度开口,“阿鹜,凡事预则立,永远不要在对方面前暴露底牌。”
“多谢父王的教导。”
小郎君悟性极高,将这番话牢记心头。这时的男子尚未想到,自己日后竟被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给摆了一道。
待小郎君走后,明棣面色一沉,凛然道:“阿鹜出去都遇到了什么人?”
“回殿下,军医说小少爷捡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
他抚了抚太阳穴,神情甚是疲惫,“查清楚那人的来历,若是奸细,便斩草除根。”
桑易应了一声,而后行礼退出了屋子。
黑暗中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却望向北方,神情甚是幽怨。
而明鹜在去莲瑞园之前,他唤了暗卫过来,正想将兰姝除之后快。惹了他的人,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鹜哥哥,哥哥,珠儿痛痛,珠儿睡不着。”
房里传出宝珠的啜泣,他轻叹一声,挥挥手,将段之赶了出去。
这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住在他的卧房,他今日本想去厢房睡的,岂料这人听力好,闻着味就来摇人了。
明鹜推门行至榻边,“宝珠,日后万不可轻信于人。”
“为什么?大姐姐她一定不是故意的,大姐姐那么漂亮……”宝珠方才清楚地听见了明鹜和暗卫的对话,自是得知他想将兰姝灭口的行径。
“你长大之后会比她还好看的。”
“真的吗?真的吗,哥哥,珠儿真的会那么美吗?”
明鹜被她吵得脑瓜子疼,粗枝大叶的小女郎未曾注意到,给她剥核桃皮的小郎君,此刻耳尖透露出一抹不同寻常的粉意。
“嗯,珠儿听话,就会很好看。”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听我的话。”
“嗯嗯,珠儿会乖乖的,听鹜哥哥的。”
小孩子对美丑并无太多心思,可自从今日宝珠见了兰姝之后,她心里就一直冒着粉色泡泡,像打了鸡血一样。
她心道,既然那么貌美的大姐姐做不了她娘亲,那她也要变得像大姐姐那么好看。
却说被众人得知眼神不好的兰姝从山里走出来之后,半道上就碰见了抱着儿子来寻她的谢应寒。
“姝儿妹妹,怎的这回去了那么久?”
兰姝懒得搭理他,正要越过他朝前走时,她目光一滞,发现了他手上的儿子。
小娘子顿时起了玩心,用手戳了戳他的小手,软乎乎的,肉嘟嘟的。
她心生欢喜,正要再戳一戳,谢应寒神色一凛,朝身后看了看,只有几片树叶抖动,并无一人,他观察许久才转身拉着兰姝离去。
这山,不安全了。
林书嫣当初“忙”得脱不了身,过了将近一两年,她才在花朝阁见到了林书嫣的身影,兰姝显然比以往更高兴了些。
没过多久,林书嫣就有了身孕。
自那以后,她一直在花朝阁养胎,生意蒸蒸日上,她花重金请了几个经验老到的掌柜,如今只需回谢家处理些琐事即可。
这夫妻二人在谢家和花朝阁来回跑,每当谢知亦来了,她便知道林书嫣定然也是在的。
果不其然,待她与谢应寒手牵手而归之时,林书嫣正坐在玉兰树下喝着一壶花茶。
她立时松开谢应寒的大掌,兴致勃勃小跑而去,将方才在山林里救了人的事,写在纸上告诉了林书嫣后,这才接了林书嫣递给她的花茶。
在小娘子看不见的地方,林谢二人相互对视一眼,而后谢应寒率先开了口,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既然姝儿妹妹学医有成,何不同戚大夫开家医馆呢?如此,也能救更多的人。”
可以吗,她可以救人吗!
小娘子眼睛闪闪发光,望向林书嫣,想向她求些建议。
“嗯,我也觉得不错。姝儿,要不待会我叫青蒲过去问问戚大夫意下如何?”
林书嫣拉着她的小手,又温柔鼓励她,“我们姝儿真棒,下回你寒哥哥若是得了风寒,还能请我们凌大夫给他开一剂汤药呢。”
这夫妻俩一来一回,直接将小娘子捧得飘飘然,她心中满足,也打算跃跃欲试。想救人,想帮助更多的病人!
小娘子好哄,夫妻俩在不经意间又对视了一眼,嘴角也勾了勾。
早前他们放任小娘子独自前去小木屋,以及不远处的山林,也是因为这方圆百里没有烟火。花朝阁山清水秀,四面环山,的确是一处好地方。
而今日出现的不速之客,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谢应寒已经派人去查了,且他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兰姝再上山了。
戚大夫在年轻时也是开过医馆的,奈何穷人看不起病,是以他看病拿药,总是比别的医馆要便宜得多。
老百姓是喜闻悦见了,可同行却处处排挤打压他,最后直接抬了几副棺材摆在他的医馆前面,闹着说,是他医死了人。甚至人群中被他医过的好几个人,都说他的药有问题。
佛见众生苦,他掏空家底,总算摆平了此事。而他的名声就此一落千丈,从此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他心灰意冷,索性闭馆不开。
谢应寒杀伐果断,在朝为官几载,隐隐可见官威甚浓,也就兰姝时不时对他甩脸子,丝毫不在乎他官大官小。
而今林书嫣有大把的银子可以挥霍,是以戚大夫被赶鸭子上架,愣是为了兰姝,一咬牙便同意了开医馆。
有钱能使鬼推磨,兰姝同意后的当天,戚大夫的医馆便被提上了日程。
悬壶济世,名字就叫普济馆。
兰姝自知学艺不精,她换上伙计的粗麻布衣,又遮了面容,只给戚大夫打个下手。
但不得不说,纸上学来终觉浅,还是得在实践中,方能体会个中缘由,几天下来,她收获颇丰。
而今戚大夫收拾干净,还真有老大夫那个风骨,兰姝对他也多了几分敬仰之心。
“乖徒儿,给这位夫人拿五钱胖大海过来。”
兰姝瞥去一眼,而后默默称了五钱。待她走后,小娘子忍不住写下她的疑惑,“为何她每回过来只拿五钱?”
“嘿,乖徒,这你就不懂了吧。”坐诊半日,戚大夫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又自行斟了杯茶,“你看那位妇人是不是每隔五日便过来一趟?”
小娘子点点头,乖巧地抢过茶壶给他续上,茶香四溢,是林书嫣送的新茶。
“啧,有个徒儿还是好啊,如今还懂得孝敬为师了。”
兰姝白他一眼,她平日里可没少给这老头子倒茶。
他咂咂喝了一大口,徐徐道来,“那位妇人喉咙沙哑,闻之犹如被火烧过一样,且她手腕上时不时有棍棒抽打的痕迹。”
戚大夫捋了捋胡须,将医案摆在她面前,继而道:“她姓南,应该在酒楼里面当个烧火婆子,久而久之,嗓子便有了这老毛病。而她身上时不时带些酒气,她夫家应当是个酒鬼,时不时打她,所以她只敢买五钱胖大海,花一文钱买五钱,够她喝五日。”
说及此处,兰姝心中了然。老百姓的一文钱,得掰开来花。
“乖徒,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们能做的,只是帮病人减轻身体上的疼痛。”
他见兰姝依旧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哀叹一声,“为师年轻时,曾经帮助过一个没钱看病的妇人。她得了痨病,所幸发现得早,若是日日用些汤药,是能痊愈的。第二回她来拿药时,我千叮万嘱,她这些时日务必要少做些活,她满口应是。你猜猜,怎么着,隔日她的丈夫将她打死了。她的邻里乡亲说她临死前,一直握着我给的草药包,跟人解释说这是不要钱的。她丈夫不信,非说她是偷了他打酒的钱。她死后还被配了冥婚,她的丈夫得了八十个铜板,一高兴,多喝了几杯,摔在河里淹死了。”
戚大夫说了一大串,又斟了一杯,意味深长对兰姝说:“乖徒,莫要介入他人因果。”
此刻的兰姝尚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对此一知半解。可她后来回想起来这句话时,却已是局中人。
除非避世,否则与人相交,如何能不介入他人因果?
第141章 崽子2
普济馆收取的诊金少之又少, 自开门之后,馆前常常络绎不绝。为此,戚老头还将花朝阁的两个婢女尽数带来, 此乃无奈之举。只因兰姝行事慢条斯理, 病人一多, 便屡屡抱怨不已。
与人来往, 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小娘子倒也和气, 不曾与人理论。旁人见此, 自是替兰姝说尽好话,抱怨的声音便也消了下去。
开馆以来, 林书嫣给她定下规矩,五日便休息一日,再不济, 一旬也该歇一日。
正巧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 小娘子提前跟戚老头打好招呼, 她便挎着个竹篮自行祭拜去了。
她曾问过林书嫣,徐家人的去向。
两百年的世家大族,说败便败,谁人不唏嘘?
徐家的两位老爷还在大牢里关着,女眷却是被尽数流放, 她还托林书嫣问过冯知薇的近况,得知她于途中产下一个女儿, 之后被人救走,便不知所踪。
面前的小山包一高一低,高的那一个,周遭都插着五彩绚烂的鲜花, 低的那一处的杂草横生,若不细看,怕是不知这是一个衣冠冢。
世人畏鬼,殊不知,那些魂魄,却亦是有着思念他们的人。
兰姝口不能言,随金元宝一同烧掉的,还有小娘子手写的几封花笺。
“章哥哥,姝儿很想你。”
“章哥哥,花朝阁的荷花又开了。”
“章哥哥,姝儿昨夜梦见你了,你过得好吗?”
“章哥哥,冯小姐替你生下了一个女儿。我想看看她,却不知她们母子身在何处。”
“章哥哥,林姐姐昨日给我带来了你的手绳,我很想你。”
风轻轻拂过,坟头周边的野花尽数摇晃,好似是在安抚小娘子悲伤的心。
荷花往生,她今日带了林书嫣送她的荷花琉璃盏,重瓣莲花栩栩如生,愿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做个闲散富贵公子便可。
小娘子坐在心上人的坟前潸然泪下,偏生隔壁那些杂草经风一吹,立时往她身上拂来,仿佛有了意识,在挠她痒痒一般。
小娘子抹抹眼泪,没好气地掏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待她忙活完,累得气喘吁吁,她心生怒气,踹了一脚那人的小山包。
这人真讨厌,死了也如此烦人。
她没问林书嫣,徐煜如何,倒是谢应寒无意中提起,说他受尽折磨之后自裁了。
兰姝没必要同一个死人置气,她给徐青章折的都是金灿灿的,而篮子里那一串银元宝才是他的。
她就是如此厚此薄彼,她又不喜欢徐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