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就笑:“那错不得了。想必是条护主的小猫小狗,与娘子感情甚笃。上辈子保护了娘子,这辈子不必再沦落畜生道,赶着投胎来给娘子做孩儿了。怪道瞧着这般聪慧剔透。”
这话一出,莫论善禾眼热鼻酸,便是梁邵也怅惘起来。低头一看,元宝一双小黑眼睛圆咕噜的,像对大葡萄,神气十足。见梁邵看过来,元宝不哭不闹不惧,竟咯咯笑起来,攥着他阿耶的襟口,痛痛快快地把涎水流上去。
赏过银钱,几人继续前行。梁邵与善禾俱垂首默然,好一会儿,梁邵才轻声道:“六六是条护主的好狗。”
善禾吸了吸鼻子,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
元宝趴在梁邵肩上,舞着胖手指那算命摊方向,笑个不住。善禾与梁邵回头望去,哪还有什么算命摊子?只剩下一块空地,空地后是座建在路边的神龛。几人连忙近前,见龛前供着素烛饭菜,龛内端坐着泰山娘娘泥像,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半阖了眼,笑望众人。
善禾立时遣妙儿去买供品,又领着元宝和梁邵虔诚拜了几拜。
因这桩奇遇,回府路上,善禾终于有了些笑颜。梁邵趁热打铁,一壁逗着元宝,一壁悄悄看善禾脸色,暗暗借元宝的天真可爱纾解善禾皱巴巴的心。只是尚未行到梁府,马车教人拦下来。怀枫递进来一封信,信封写着“章奉良”。
善禾接过孩子,让梁邵细看信件。这厢善禾正同元宝玩,却听得梁邵硬声道:“善善……”善禾转过脸,只见梁邵面色苍白,两唇紧抿。
“你怎么了?”善禾不由问。
“我……”梁邵踌躇道,“怕是要回密州处理些事。”
善禾道:“要我陪你吗?”
“不用,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马上过年了,年前能回来吗?”
梁邵算了算时间:“怕是要到正月初四。”
善禾抱着元宝,抬起元宝的小手,同梁邵招了招手,浅笑道:“那元宝跟爹爹作别了啊。”
梁邵忍不住,如实说道:“善善,我不瞒你,是阿兄殁了。要不我留下来,让成保去料理就是了。”
善禾顿了顿,敛眸道:“你去罢,他是你哥。梁家又只剩下你,你不回去,反倒也不好。”
“那你在京都等我。”
善禾抬眼,眉眼弯弯冲他一笑:“元宝要等爹爹回来咯。”
梁邵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掀帘下车。善禾抱着元宝坐在车内,闻得外间梁邵低声吩咐。未久,马车重新前进,妙儿坐在车板上,竟唱起了歌。元宝听见妙儿的歌声,忍不住手舞足蹈。一曲毕,妙儿意味深长地叹一句:“今儿真真是个好日子!教人心底痛快!”
却说梁邵带着成保披星戴月赶至铜检县,与章奉良、成安汇合。将梁邺尸身装裹入棺,方与成保、成安扶灵返回密州。其间只有章奉良带着妻子孟持盈前来送了一程,直到梁邺下葬,再无其他人来吊唁。那日殡仪结束,梁邵捧着梁邺牌位,独自沿陵园小径走回来。成保和成安牵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走到梁府门口时,梁邵倏然驻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最开始,是七岁的他和九岁的梁邺,一人捧着爹的牌位,一人捧着娘的牌位,由梁老太爷领着,走入这座名为“梁府”的宅邸。
后来,是十九岁的他和二十一岁的梁邺,梁邺走在前头,捧着梁老太爷的牌位,他与善禾依次在后,一齐走入这扇朱门。
如今,是二十一岁的他,独捧梁邺牌位,茕茕孑立。
这扇朱门,记录了许多时光。有梁邺捧着书,日日从这里走出去,去书塾读书;也有他一溜烟儿从这里窜出去,后面跟着手拿拐杖撵着他打的梁老太爷;还有喜轿稳当当停在朱门前,顶着红盖头的善禾被人扶出来,他臭着脸,不情不愿地上前,背起善禾,走进这座深深宅邸。
而今往事如烟,唯余一人。梁邵叹口气,摩挲着梁邺的牌位,咬牙道:“哥,回家了啊。”抬腿走进去。
丧仪料理完毕,梁邵也终于收拾行装,预备回京。启程的那日,一封急信从京都快马加鞭递到梁邵手上来:薛善禾不见了。
距妙儿回忆,善禾是正月初一下午的时候不见的。因晴月如今业已出嫁,过年时自然跟夫君看望家人去了,那天下午只有彩香和妙儿照顾善禾。午后元宝睡午觉,善禾也陪着。众人皆以为如今善禾有了孩子,总归是安定下来,不会再去做傻事了,而况这些日子善禾并无什么异常。因此,彩香去前头账房算年账,妙儿则回了屋里画画,主屋只剩下善禾与元宝。
也许因为是正月初一,仆役皆偷闲躲懒,这场午觉睡得颇久,也无人打扰。后来还是主屋里传来元宝哭声,妙儿急匆匆过去一看,只见元宝躺在摇篮里,饿得直哭,善禾早不见了踪影。众人寻到天黑,也找不见善禾,这才写信给梁邵。
梁邵握着信,呆了好一阵,慌慌张张卸下刚装好的行李,一面命成保、成安往金陵寻人,一面写信教彩香等在京中搜寻,自己则留在密州。
天地茫茫,人海滔滔,寻人谈何容易?梁邵在密州搜寻七八日,几乎翻遍城乡,连善禾一片衣角也未寻见。她似人间蒸发,不留痕迹。成保、成安自金陵传回消息亦令人失望,彩香、妙儿在京都同样束手无策。
他回到空荡荡的梁府,只觉此地唯有冷清和死寂。
京都来信说,元宝被乳母和彩香照顾得很好,但孩子似乎也感应到善禾的离去,不如往日爱笑,常常睁着那双酷似善禾的清澈眸子,茫然四顾。梁邵捏着信,难以入眠。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骑了马在外头慢慢地走。
这些日子寻善禾,密州的每一条道他都分外熟悉。此刻天色大黯,零星几盏灯,幽幽指着方向。梁邵信马由缰,竟行至贡院街。此间多是书画铺子,他下马牵缰缓行。蓦地,眼前现出一只匾额,上书“丹霞画坊”四字。
他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吴天齐夫妇来。是了,善禾在世间并无太多故旧,她能去投靠谁?若是离京,她还能去找谁?
翌日清早,梁邵匆匆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便直奔贡院街。恐打草惊蛇,梁邵并未贸然入内询问,只在对街茶楼二层要了个临窗雅座,目光如鹰隼般,一瞬不瞬地牢牢锁住画坊的进出之人。
一日,两日,三日……画坊客似云来,米小小偶在门前迎客,一切如常。梁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距离善禾失踪已过去十多天了,可依旧半点音讯全无。
第四日下午,夕阳给贡院街铺上一层暖金色,一个熟悉得让他呼吸骤停的身影,出现在了画坊门口。
是善禾。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衫,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在梁府时的锦衣珠饰,显得清减了许多。她站在丹霞画坊门口,默默伫立良久,等到日落西山,也不曾进去,而是转身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梁邵几乎立时就要冲下楼去,可转念想到她离开那日,正是元宝酣睡之时,她连孩子都舍得下。现在的他,能带她回家吗?梁邵按住如波涛起伏的心绪,留下茶钱,快步下楼,远远地跟了上去。
善禾似乎并无明确目的,只是随着人潮慢慢走着,偶尔在卖剪纸或花灯的小摊前驻足片刻,却什么也没买。人群熙熙攘攘,善禾清瘦的背影在人潮中拥挤着,愈发显得单薄孤寂。梁邵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心绪复杂难言。
她一路往前,在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出城,又在路边赁了辆骡车,慢慢地向山野间行去。
人烟稀少,梁邵骑马跟在后头,不得不保持更远的距离。
善禾停在山脚下的三座平房前。品字状的三间小屋,外头有篱障围着,院子里有棵梨树,树下是一方石桌。是那会儿与梁邵和离之后,吴天齐借她栖身之所。
院门亦是篱障做的,连锁都没有,善禾推门走了进去,随即轻轻合上了门扉。梁邵隐在丛林的阴影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和木门后亮起的一豆灯光,只觉心疼。
翌日清早,善禾早早出了门。梁邵把马拴在丛林中,悄悄跟上去。
她行至邻村雇车入城,下车便进金铺,,半个时辰后方才出来。梁邵进去一问,得知善禾购入两只小儿戴的金锁。梁邵满腹疑窦,只能继续跟踪善禾。走着走着,又到了丹霞画坊。这遭善禾没有在外头立着,她捧着金锁进去,一炷香后才红着眼圈出来。
等善禾一走,梁邵立时进了丹霞画坊。米小小正坐在紫檀案赏画,见梁邵冷脸走进来,米小小道:“客官买画呐?”
梁邵也不兜圈子:“薛善禾来找你们干什么?”
米小小皱眉问:“阁下是?”
“梁邵。”
米小小这才恍然大悟状,冷笑道:“她上门赔礼道歉,梁将军怎不亲自问她去?”
梁邵方道:“别告诉她我来过。”
米小小冷哼出声:“再不敢管你们梁家的事,别又把我家娘子折进去了。”
梁邵脚步顿了顿,未置一词,继续追善禾去了。
吴天齐拄着拐出来,虚弱道:“你又何必?咱们毁了她的名声,她今日还有心胸过来,给闻姐儿和响哥儿送如意锁,真真教人打心眼里钦佩!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住她。”
米小小忙扶吴天齐:“为着帮她,你身子垮了,咱两个孩儿死了,金陵的铺子也教官府查抄,白眉赤眼地赔了大几千两银子进去,究竟哪里对不住她了?她还能从京都过来,还能生个大胖儿子,你呢?天齐,你到现在还要拄着拐!”
吴天齐按住他的手,怅声道:“少不得是咱们从前的报应,我也认了……”
二人立在画坊门口,米小小揽着吴天齐的肩,望梁邵背影渐行渐远。
离开丹霞画坊,善禾并没有回住处去。起先,梁邵不知她要往何处去,跟在后头,心口突突直跳。待距离墓园还有三里时,梁邵方明白,善禾是来给梁老太爷磕头了。
他悄悄跟着,看善禾买了酒菜素烛,挎到墓园去。
善禾跪坐在梁老太爷的墓碑前,一一摆好酒壶菜碗。
从京都跑出来这么些时日,此地是她最后一程。善禾掏出帕子,怅惘地给梁老太爷墓碑上的浮尘擦净。她絮絮说着:
“祖父,善禾来看望您了。”
“一直没能来,实在非善禾本心,您千万别怪我。要是连您也怪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善禾轻轻抹掉泪,“祖父,从前您救了我阿耶,他才能读书、科举、做官,也才有了我。后来,您又救了我,让我活下去,赠银钱,予体面,还让那会儿的我嫁给阿邵,便是嫡亲的孙女也不过如此。善禾一直觉得,这辈子都无法报答您的恩情。您不仅救了我,还救了阿耶,救了许许多多读不起书的孩子。可是,我却辜负了您……”
“祖父,对不住,我实难不恨梁邺,我实难不去报复他。实在是太多、太多的事了,祖父……”善禾捂着脸哭起来,“我做不到释怀。我最开始是想跑的,我想逃离他,离他远远的,我没想伤害他,可他又找到了我。我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她叫吴天齐,她帮我,她带我见识闺阁外天地,让我的画作得人赏识,可是梁邺却害得她差点家破人亡,连命都险些丢了。甚至,吴天齐的悲剧,也是我间接造成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对不起,祖父,害您最得意的孙子自溺河中,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
“祖父,您能原谅我吗……”
“我本想带元宝一起走的,可他那会儿实在太大了,他会在夜里踢我的肚子,他会突然动一下,他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当母亲的,怎么忍心杀自己的孩子呢?祖父,您在天之灵,请一定要保佑元宝跟在阿邵身边,不要拖累他,一辈子都得他喜欢。如果不能得阿邵一辈子的喜欢,那至少也请保佑阿邵找个贤惠容人的太太,容得下我们元宝,不要苛待我们元宝,别让元宝这辈子再吃苦了……”善禾吸了吸鼻子,“还要保佑元宝不要因为他阿娘的缺席,而心生怨恨,也不要因为他阿娘的无能,而自暴自弃,更不要因为他阿娘生前共侍兄弟的经历,而觉得自己不敢抬头做人。请您保佑元宝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善良乐观过完这一生。”
“祖父,皆是因为我不好,害得元宝不足月就出生了,郎中说他娘胎里不足,日后恐怕身子不好。祖父,请您一定要保佑元宝一辈子都健康平安,没病没灾,等到八十岁、九十岁,我们元宝要寿终正寝,人们从五湖四海来送他最后一程,就跟祖父您一样……”
梁邵躲在别人家的墓碑后,亦静静流泪。
善禾仰面咽泪,只见碧天静云,偶有鸟雀掠顶。忽而一阵风吹来,携着香烛气息。梁老太爷墓旁垂柳缀着新绿,亦随风轻曳。
善禾愣愣望着,轻声问道:“祖父,您会原谅我罢?”
墓碑不答,静默地伫立在那儿。
善禾流泪道:“您要是原谅我,就显个灵罢。”
依旧是天地寂静。
善禾跪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晚,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只得扶膝起身。
梁邵忙将身子隐在墓碑后。
善禾挎着竹篮,刚往外行了两步,却听得身后一阵响动。她转过身,只见柳树枝上,栖了两只鸟雀,朝善禾啼叫了几声,仿佛专程与她说话似的,旋即又扑棱着翅膀,飞向暖红色的夕阳,远去了。
赠给吴闻知和米响的如意锁,花费了善禾身上最后的钱。她只能徒步离开。好在,善禾并不打算回去了。不远处就有一座山,侧面是个峭壁。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善禾认真地打量了峭壁一遭。她很满意。来的路上,善禾想了很多种死法,最后选择了跳崖。从跳下去到落地,人有一段时间是飞在空中的,没有束缚,没有桎梏,这是自由的死。善禾羡慕鸟儿,可以翱翔穹宇,自由自在。她这辈子自由太少,总是身不由己。若临死前能彻底自由一把,倒也无悔了。
她把竹篮扔在道旁,一心一意地爬上山。此山荒芜,故草木横生、荆棘挡道。善禾徒手拨开,早已皮破血流。好在山并没有很高,一炷香的时辰便攀上去了,累得善禾大汗淋漓。
梁邵跟在后头,渐渐明白了善禾的用意。怪道她来给吴天齐赔罪,怪道她来看祖父,怪道她扔下元宝不管,原来早就做好决定。他还以为梁邺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善禾开始新的生活,他与元宝会陪着她慢慢走出阴霾,原来没有,从来都没有。
等到得山顶,天已大黑,夜风吹在身上,冷得刺骨。善禾哆哆嗦嗦得走近悬崖,两手抱臂。泪痕已干,血也不再流,唯有心是热的。
终于要结束了。她有些不舍,却也没办法,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人生就像今晚的夜色一样,黯淡无光。
善禾吹了会儿风,冷得实在受不了,便往崖边走。月光从云缝里漏将下来,照得山涧里奇石森森。善禾就着月色,虚虚一笑,想道:好了,终于要自由了。她展开两臂,如蝴蝶一样纵身往前跃去。
梁邵早从黑暗中疾奔而来。他抱住善禾腰腹,整个人往后一仰,二人齐齐跌在地上。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落山涧。
善禾仰躺在梁邵身上,她刚崴到脚,这会子痛得蜷起身子。
梁邵忙扶着她坐起来,紧张地看善禾的脚。
见是梁邵,善禾怔然无语,她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梁邵轻轻帮她脱下绫袜,脚踝处已擦破皮,见了血。
“是这儿崴到了吗?”他五指按在善禾脚踝处。
“你不用管我。”善禾硬声道。
梁邵抿了抿唇:“谁稀罕管你?”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去死,我不拦你。但有一件,人从悬崖跳下去,摔个四分五裂,我怎么给你收尸回去?我还要一只胳膊、一只腿儿的,一个一个给你拾回去?”
善禾心底有些怕:“不会这样的……”
“怎么不会?你见过?”梁邵振振有词,“你看这峭壁岩石嶙峋,枯枝横生。这里绊一下,那里勾一下,手掉在枯枝上,腿脚挂在石头上,到时候我还要爬悬崖给你收尸?”
善禾想到自己四分五裂的样子,不由蹙紧眉,但仍是逞强:“你不用管我,也不必给我收尸,死在外头,在阳光底下,也很好。”
“薛善禾呀薛善禾!你仔细想想,你若孤魂野鬼曝尸荒野,路人撞见半截身子一颗头颅,吓出病来如何是好?再说没有人给你收尸,身子又摔碎了,灵魂也未必全乎的。我从前听人讲过,魂不全者无法投胎,只能在横死处循环往复。到时候你每时每刻重复着摔下去的那一瞬,你能开心吗?不能罢?你不开心,是不是就生怨?生了怨,是不是就会害那些好好生活的人,岂非成了厉鬼?”
“我不会害人!”善禾有了哭腔,“我从不害人!”
梁邵指腹悄悄用力,摸索着善禾受伤的地方,嘴上继续说:“好,你不是厉鬼,不会害人。还有一件,没人给你收尸,我就没办法给你立牌位。到时候元宝怎么祭拜你?你是狠心的,不要元宝。可你怎知元宝也会不要你这个阿娘?若来日他问我他的阿娘去哪了,我该如何说?我说你去世了,他要来祭拜你,我又该如何?”见善禾听得入神,梁邵捏住善禾的脚踝使劲一按。善禾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立时逼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