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邵亦叹,从她手中接过包袱,悄悄塞了几两碎银在内,一并装上车马。
待行装打理停当,众人歇下时,方发觉梁邺不见踪影。成安心下着急,梁邵望了望翠微馆方向,淡声道:“走罢,去翠微馆寻寻。”
翠微馆内,晴月和彩香拉着妙儿,不教她上前赶人。梁邺站在窗前,垂头敛眉。善禾坐在窗后,额上戴着护额,怀里抱着小孩子,眼风不曾扫过他半分。
梁邺抿着唇,用稍稍能拿东西的左手,放下一叠文书银票。约莫八千两的银票,俱是他替皇上办差时明里暗里敛下的钱财。文书则是京中与密州的田庄铺面。
他哑着声音开口:“给……”你和孩子的。
话还没说完,善禾把窗户一关。
“啪”的一声,带起的风将文书银票吹得四散飘落。梁邺颓然立在那儿,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妙儿已挣脱开彩香和晴月的桎梏,她一口气儿冲上前,把银票往梁邺身上砸:“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会子这样,当初怎不知高抬贵手!赶紧滚!回你密州去!这里没人想见你!”
梁邺任她打骂,朝窗后道一句:“善善,别忘了我。”
妙儿愈发动气:“天杀的!临走了还这么恶毒!就忘记你!就忘记你!你能怎样?滚!”
梁邵立在院门处,扬声道:“哥,到时辰了。你该走了。”
梁邺又深深望木窗一眼,这才提步离开。
成安驾着车马一路往密州去,第三日方到康州地界。马车在官道疾驰,道旁河水澄澈。三人下车,成安搬来炕几置于河边,又铺了层布让梁邺安坐。
梁邺展卷读书,成安坐一旁给他翻书页,蓁娘便在旁边采狗尾巴草编花环戴头上。编了一个犹嫌不足,给梁邺和成安都戴上了,惹得蓁娘捧腹大笑。
如此过了一炷香工夫,蓁娘说肚饿,梁邺也觉得腹内空虚,便遣成安驾车买吃食。成安放心不下,梁邺却笑:“我这左手尚能翻动书页。你早去早回便是。”
成安领命而去。
官道上尘烟渐散,很快便无车马踪迹。梁邺默默转过脸,目向河面。没来由地,他想起那会儿自己在无有园的诗,诗题《荷叶》。他是存了心思的。荷叶、荷叶,禾邺、禾邺。那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段时光,他忘不掉,这辈子都会记着。
“蓁娘。”他笑道,“我教你背诗罢。”
蓁娘一心编着花环,往他旁边一坐:“好。我听呢。”
梁邺便道:“初破春泥怯怯生,一弯新绿卷还平。蜻蜓未立波先颤,游鱼曳尾触叶惊。东风夜赠琉璃色,晨露朝匀翡翠茎。自傲清圆轻百卉,元是草木本无情。”
“荷盖亭亭叶作城,十万貔貅列阵横。锦帆蔽日遮云幕,红萼扶肩庇苍生。雨击青盘明珠迸,风翻翠盖飒沓声。团团叶叶燃烈魂,送我烧尽九霄层!敢教来日蒸霞蔚,我披仙衣驾鹤腾。飞鹤踏碎凌空日,银河揉作赶路灯。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秋风乍起露华凝,霜天暗来换节旌。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蓁娘自然是一句都没记住。梁邺也不管,望着平静无波的河面,长叹一气:“西风卷叶作愁音……确实是深秋了。”
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讲,一个人寻死的时候,会有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魄。也听人说,溺死的人,溺死前会有溺死鬼来勾他;吊死的人,吊死前会有吊死鬼来勾他。梁邺望着河面上朦朦胧胧的几个身影,不禁眯了眼,所以是谁来勾他的魂了?定睛一看,却是祖父与爹娘。
他们隔着好远一段距离,立在河面,却不会沉下去,正朝梁邺遥遥招手。祖父站在中间,和蔼朝他笑着:“阿邺,我们来接你了。”
梁邺泪如雨下。
祖父笑道:“阿邺,不要哭,跟我们回去罢,别让阿邵和善禾痛苦了。就让他们两个,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罢。”
梁邺唇角翕动,垂下头,泪珠簌簌落在地上。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志向未完。可惜来不及了,这辈子终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阿耶死的时候,是否也这样悔恨?悔恨人生苦短而诸事未完?
啊,阿耶、阿娘,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唤过阿耶、阿娘了。
这次回去躺在你们身边,那会儿你们会答应我罢?
他吸了吸鼻子:“蓁娘,你扶我起来罢。”
蓁娘将狗尾巴草花圈郑重搁在炕几上,扶梁邺起身。
梁邺朝不远处的石头努努嘴:“帮我搬过来。”
“哦。”蓁娘依言将那石头滚来。
梁邺又道:“把我腰带解开,一头栓石头上,一头栓我腿上。”
蓁娘照做。
一切都准备好了。梁邺回头又看了眼蓁娘:“蓁娘,你认得回京都的路吗?”
蓁娘懵懂地点头。
梁邺便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怀里有一封信,你带回去,给京都梁府的梁邵将军和薛娘子。你记得他们罢?”
蓁娘点点头,果真从梁邺怀中翻出一封厚厚的信。她两手捧着信,无措地看着梁邺。
“别怕。你沿着我们的来时路,一直往北走,就到京都了。”
蓁娘一字一蹦:“那你呢?”
梁邺此刻却觉得轻松:“我要去睡觉了。”
“睡哪?”
他抬头望了望天:“睡在太阳底下。”
“我一起。”
“那不行!”梁邺皱眉,“你还没帮我把信送回去呢。”
“送完信就能睡?”
“是的。等信送到梁将军和薛娘子手上,你就坐在门槛上,等我来接你。明白吗?你不用来找我,你坐在那儿,我就能找到你。”
“接我去睡觉?”
“是。”
“也睡太阳底下?”
“是。”
“你真的会来吗?”
“真的。刚刚我爹娘就来接我了。”
蓁娘扬起一个大大的笑靥:“那你别忘记呀!我坐那儿等你呀!”这是她被毒之后,说的最清晰的一句话。话落,蓁娘捏着信,向着北方,飞奔而去。
等蓁娘的背影远去,梁邺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手软无力,连死也比健全的人麻烦,只好先一脚把石头踢进河中,自己跟在后头踉跄几步。不久,裤腿吃饱水,沉甸甸的拖着他。他艰难走了一段距离,终于踩了空,整个人跌将下去。
一圈圈涟漪漾开,再看不到梁邺。风轻轻一吹,未久,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成安驾车回来,岸边已没了人,炕几上只剩下一只花环,和被风不断翻动的书页。他走上前,按住书页,环视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成安不禁红了眼圈,沿着河岸一壁喊梁邺与蓁娘的名字,一壁寻找,直到天黑,也未曾找到。他只得驾车往最近的县衙去报官。
彼时天色大黑,县衙早关了门。成安涕泗横流,不停地击打登闻鼓。终于,衙门洞开,小衙役披衣走来,把他领了进去,将他安置在厢房中,不耐烦道:“你且等着罢!我家夫人正怀着孕呢,老爷刚去陪她,现在又要来管你的事!真真是不教人安生歇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县老爷也是披着衣裳,举着灯盏匆匆过来。两下里一照面,成安更是难受。
原来这是铜检县!
县老爷不是别人,正是章奉良!
说起来,章奉良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可不就是梁邺给害的?
见是成安,章奉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成安便将梁邺失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章奉良沉吟片刻,立时召集衙役去河边打捞尸体。翌日清晨才捞到梁邺,人是早已气绝。捆石头的腰带没有束紧,不久松脱,尸身顺流飘了一段。章奉良怔怔望着尸首,半晌说不出话。从前,梁邺做的事,他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他感念着梁邺帮他与孟持盈促成婚事,而况他也知道,梁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他是一直把梁邺当兄长敬重的。梁邺此人,八面倒有七面是恶,唯余一面善,既曾对他展露过这分善,便难断其为十恶不赦之徒。如今偏由他来收殓,怎不是因果?他叹口气,亲自写信给梁邵,教梁邵派人来送梁邺回家。
成安说还丢了个小丫鬟,章奉良又带人捞了一整日,什么都没捞到。
自然是捞不到的,蓁娘一路往北跑。跑累了,竟趴在地上睡着了。醒时却在床上,周遭隐隐有诵经声。她循声而去,才发觉自己入了一座尼姑庵,是庵里的两位老尼姑看她趴在路边,轮流背她回了庵里。蓁娘便坐在蒲团上,听尼姑们诵经。日子久了,她不但也会念,而且说话也奇迹般地好了。尼姑们说,蓁娘是得了佛祖菩萨的庇佑。
年底春节,山上开庙会。尼姑庵也热闹起来,香客往来不绝。
一对夫妻抱着才刚一岁的小孩子,求佛祖赐福,盼早愈病疾。老尼姑把小孩子搁在蒲团上,围着他念经,夫妇俩在堂外焦心等待着。
诵经毕,蓁娘抱着小孩子走出来,笑吟吟道:“施主,好了。回去再吃几日药,烧马上就退了。”
孩子的母亲转过身来,见了已剃度出家的蓁娘,霎时间潸然泪下。蘩娘问蓁娘怎生沦落到这座庵里,问怀松去了哪里,怎生再没有给她写过信。蓁娘一概茫然。她拿出梁邺托付的信,请蘩娘帮忙寄到京都去。
“你不亲自去吗?”
“不去了,我要留在这。”
“为什么?”
“这儿清净。”
是清净,山谷回响的鸟鸣,蓁娘坐在栏杆上,心也熨帖得温柔平和。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亦在等待着,等有朝一日她的爹娘来接她,一起睡到太阳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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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周末就能完结啦!
第115章 结局(上)
时至小年,离除夕不过几日。梁府内外早悬灯结彩,京都街巷亦摆满各色年货摊子,处处都是迎接新年的气象。
梁邵给孩子取名为元宝,取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也不图他日后有多大造化,但求一世平安喜乐便是。
善禾坐在旁边,慢悠悠接话:“还要一辈子都别遇见不好的人。”
梁邵正拿拨浪鼓逗孩子玩,听了这话,眸子一颤,笑意便凝在唇边。
彩香已收拾妥出门物事,梁邵给元宝把小虎头帽一戴,抱在怀里,方牵着善禾出门去了。
几人一路慢慢走着,唯有元宝分外开心,梁邵买了泥叫叫给他挂在脖子上,又买了纸风车给他举在手中。行至一算命摊前,那摆摊的老婆婆忽开口:“娘子怎生不开心啊?”
众人皆以为她是骗子,并不理睬。
老婆婆继续道:“小公子目如点漆,神光炯炯,非是凡胎。老身瞧着他似与娘子前世有缘。既是故人重逢,娘子怎么反不见喜色?”
善禾住了脚步:“什么故人?”
老婆婆:“娘子把小公子的八字说与我老人家听一听,便知端的。”
梁邵当她是行骗,拉着善禾就要走。
老婆婆道:“前六字也行,单算前三柱,虽粗略些,亦可见因果。”
善禾想了想,便把元宝生辰的前六字告诉她。
老婆婆掐指推算,又问善禾要了她生辰前六字。未久,老婆婆终于开口:“娘子从前养过猫儿、狗儿?”
善鼻子发酸,轻轻“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