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声气越来越慢:“我也高兴。听说阿邺要娶你了……真好啊……”
善禾点头,强自抑住眼泪。
“那……梁邵怎么办呢……”贤妃唇角微扬。
善禾愕然地睁大双眼。
“本宫,不是傻子……你们的事……”贤妃冷静地望着她,“不要让他们兄弟俩……不睦……要是我儿登基……请阿邺辅佐他……若是他人继位……请梁邵,带我儿离宫……别让他也……也死在宫里……”
“娘娘,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您自己与他们说去便是了!”
“满月宴……周岁宴……皆是赐婚良机……你要挣个贤良名儿,要出大风头……”
“娘娘!您歇一歇罢!万莫再操心了!”善禾哽咽着。
贤妃不理她:“才能挣得赐婚机会……阿邺自会联络朝臣上奏……啊,原本我和小皇子也会给你上奏……”她歇了歇,喃喃道,“真好啊,薛氏。若也有人这般爱我、争我……为我筹谋前路,就好了……”
贤妃忽然问道:“我爹娘,到了吗?”
光这一句,善禾听得肝肠寸断,眼泪夺眶而出。
纵是亲生骨肉在怀,将死之时,最念的仍旧仍是爹娘。
善禾忙道:“快了,快了!娘娘再等一等,他们就到了!”
“好罢……”贤妃缓缓呼出一口气,“临死了,都不给我见爹娘……”
“这个挨千刀的地方……”
善禾忙回身看殿内,除了彩香、彩屏,便是贤妃贴身的几名宫女,俱垂头忙碌着,仿佛听不见这话。
正说话间,外头忽有一阵响动,但听得梁邺高喊:“何人擅闯钟粹宫!”紧接着仿佛又有兵刃相接之音。善禾忙抱紧怀中孩子。
“有少卿在,无碍的……”贤妃握住善禾的手,“爹娘不在,那只好说予你听了……你以后,记得告诉我儿,他娘亲是何等人物……”
善禾已是满脸泪痕,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怀中小皇子更贴近贤妃:“娘娘,小皇子也在听呢。”
于是,贤妃笑着开了口,慢慢地、轻轻地:“钟粹宫贤妃,孟持园……”
第105章 父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钟粹宫贤妃,孟持园,文阳伯孟绍之嫡长女。
孟持园出生的那一年,今上尚在东宫做着储君。与众姊妹不同,孟持园从小便对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嗤之以鼻,见了那《西厢》《牡丹》,她只把帕子掩着嘴儿笑:“痴男怨女、酸文假醋,说出来简直酸掉牙的话!哪有把真金白银攥在手里踏实呢?这些个风月闲书,真真是平白腌臜了好女儿家的耳目!”
未入宫时,孟持园早存了一段心思:立志做京都第一贵女,嫁个簪缨世胄,来日执掌中馈,能将丈夫完完全全笼络在己身,能将后宅完完全全掌握在己手,更要借夫家的东风扶摇直上,光耀孟氏门楣。因存此念,琴棋书画,孟持园样样学得;女红管家,孟持园处处用心。较之孟持盈、施明蕊等姊妹,孟持园行事极有目的,养得玉貌琼姿,修来兰心蕙质,皆是为了二字:高嫁。
孟持园十五岁时,施太太曾问她:“我的大丫头,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孟持园不假思索:“穿金戴银、执掌权柄,只能我摆布别人、不能别人摆布我的日子。”
施太太便笑。
孟持园继续道:“日后的夫婿,须得家世比咱们家好,模样可以不俊美,但须得五官端正;才学可以不出众,但须得有主见擅应酬;品性可以不高尚,但须得守住底线。”
施太太问她:“才刚你几个妹妹都说,要找个一心只有她们的夫婿,那你呢?”
孟持园想了想:“他若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他若不是一心待我,我也不必一心待他,只一心笼络他家中钱权,尽数挪来填补咱们孟家就是了。”
“促狭小蹄子!咱们家何时短过你吃穿?”施太太笑着伸手点了点孟持园的额头,“怎生你就把钱和权看得这般重?”
“如何不重要?”孟持园急道,“没有钱,我如何穿这些鲜亮衣裳?没有钱,酷暑时哪里有冰供我歇凉,寒冬时哪里有炭供我取暖?没有权,如何有人巴结奉承敬重我?没有权,如何有这些奴仆俯首帖耳?”
“园儿,那爱呢?爱也是顶顶重要的呀。”
“倘若有爱,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再好不过。倘若没有爱,我也能过好。大不了穿一身锦绣金裘,一边吃佳肴酒馔,一边垂泪:怎生无人爱我。若只有爱,没有钱和权,那才是真真可怜!夏天热一身痱子,黏答答难受得要死。冬日里冻一手疮子,连药也未必有,难道说几句温存话儿,冻疮就不痒不疼了?肚腹就不饿了?身子就不冷了?大大小小的活计就不用操劳了?”孟持园坚定,“而况就算无人爱我,有我自己爱我,有爹娘、大哥哥和盈儿爱我,这还不够吗?”
施太太又道:“既如此说,我与你阿耶为你寻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抑或比咱们家差一点,岂不更好?”
孟持园摇摇头:“品级越高,驱使的奴才越多;家底越厚,抵御内忧外患的能力越强。古往今来多少大家族,除了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皆在钱字上败落了。比咱们家差的,我嫁过去还要帮扶他往上攀,甚至要劳动爹娘、哥哥为我们筹谋,到中老年我才能彻彻底底享福。阿娘,我凭什么不能从头到尾都在享福?我生在咱们这样人家,这辈子凭什么要吃一点苦?”
孟持园从来都认为,她生下来便是享福的,她生下来就要站在顶峰。她可以不要爱,但不能不过好日子。
于是两年后,皇帝下旨选秀,她主动入宫。那一年,孟持园十七岁,皇帝已经四十二岁了。
初入宫的孟持园位份是才人,居钟粹宫。首承恩露后,皇帝搂着孟持园,照例说些情情爱爱的甜话儿,圈住这个十七岁小女娘的心,而孟持园掩住皇帝的嘴:“陛下,您若觉得今夜我伺候得好,明日多赏我些东西,可好?”
皇帝鲜见得来了兴致:“怎么?你不喜欢朕同你说话?”
孟持园两腮生春潮,她拿一双妩媚含情的眼,慢慢在皇帝脸上逡巡:“臣妾不敢说。”
“哈哈哈!”皇帝拊掌大笑,“你分明是敢说,但又怕朕恼了你,故意说这句话来,好教朕给你个免死金牌,你才肯说,是罢?”
“陛下圣明。”孟持园浅笑着,搂紧皇帝腰肢。
“你说罢。朕必不恼你。”
孟持园便道:“从臣妾第一次见陛下到现在,不过三两个时辰。光三两个时辰,陛下便爱上我了么?倘若爱了,后宫里这么些姐姐妹妹,个顶个的绝代风华,陛下想必是个个都爱。如此均分下来,落在我身上,似乎也不多了。既然不多,那臣妾想着不如换一些更值当的东西。陛下不若多赏我几匹好料子,等我裁制了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陛下见了,岂不更加欢喜?”
皇帝称奇:“你不过才十六七岁,难道不想要朕的恩宠吗?”
“如何不想要呢?但倘或陛下不愿给,那臣妾也很理解。只求陛下每个月记得来我这里睡几晚,臣妾倒很满足。”
“你倒奇了。别的妃嫔像你这般年纪时,恨不能朕多爱她们几分,却绝口不肯提床笫之间的事,怎的你这般不知羞?”
“就算我不能得陛下宠爱,我也有我自己爱我,我家里还有爹娘、兄长和妹妹爱我。当然,”她促狭一笑,“这天底下自然是越多人爱我越好!”
“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没答。”
孟持园懒答答躺在皇帝怀里,素指卷起一缕青丝:“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同陛下做这些事,我自家便觉快活,我喜欢我快活。陛下,您呢?您同我行房,您快活吗?”她转过脸,抬眼望皇帝。
年逾四十二的皇帝头一遭被女人问这样的事,他显见得一愣,面皮微微泛红。
孟持园枕在他臂膀上,认真道:“如果您不快活,尽可告诉我,等下回,我们试试新的法子。总要两两相宜才行。”
皇帝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孟持园一遭,这个年轻的小女娘,大胆、放肆、不知羞,但她敞亮、鲜活、不缺爱。
不缺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品性。皇帝知道,这六宫有许多女人等着瓜分他的爱,今日爱这个妃子,明日爱那个昭仪,他要爱她们,还要端水,实在累得很。但眼前的孟持园,她自己就能爱自己,且能把自己爱得很好,他不需要拿出额外的爱给她,甚至她能反哺他缺失的爱。
皇帝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个想法:古往今来,宠妃大多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因皇帝这个身份,治国理政、平衡天下,耗费的心力实在太多,便只好攫取这些女人们的生命力,以填补自家消耗的心力。故而,这也便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一个重要根因。
今见了孟持园,皇帝忽而觉得,她很适合当一个宠妃。
入宫不到两年,孟持园便完成了从才人到美人、再到婕妤的三连跳。
孟持园实在是个完美的宠妃。她喜承欢、厌虚文,皇帝便总将各地贡品专专留一份给孟持园。她不喜欢讲那些酸话,总是更务实际,比如在床上,孟持园并不介意与皇帝探寻教两人同乐的法子。
故此,皇帝越来越喜欢她,乃至于爱重她。可,皇帝也渐渐生了忧惧。他正一步步走向晚年,而她才刚刚开始绽放。有时候望着孟持园年轻娇艳的脸庞,皇帝希望自己可以老得慢一些。
他减少了去钟粹宫的次数,而给孟持园的体面半分不少。他以为孟持园会伤心他的缺席,可他忘记了,孟持园早就与他说过:她不缺爱,她只要一辈子荣华富贵。
而他业已离不开她了。他每个月都会去见孟持园,至少一次。
入宫第三年的春天,孟持园二十岁。因年纪太小且无所出,她仍旧是孟婕妤。
御花园的桃花放了,满树满树的粉霞。孟持园派人请皇帝来游园,自己则换上新裁制的春衫,攀到树上。她采了许许多多的花瓣,兜在襦裙上。等那深紫锦衣走近,她脆生生唤一声“陛下”,而后漫天桃花如雨,盈盈落下。她坐在树枝,笑声亦盈盈落下。
三皇子李准抬起头,只见树上一仙女似的人物,坐在花云之中,柳叶眉、芙蓉面,乌鬓似云,秋波含情。漫天花瓣坠下,飘飘悠悠荡进他心里。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娘,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生命力旺盛的女娘。他喜欢孟婕妤,希望她能做自己的女人的那种喜欢。他以为孟持园应当会喜欢他,毕竟他比皇帝更年轻,也更英俊。
可他不知道的是,孟持园不缺这些喜欢。这些喜欢,她自己能给,亲人能给,皇帝也能给。他们缠磨了两年光景,他终于慢慢了解了她的性子,一个入世的、俗气的性子,一点也不“仙女”。可李准非但没有失望,他更爱她了。
然而,孟持园依旧拒绝了他。李准以为她是惧于天子之威。
那天黄昏,他拦住她:“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不是皇帝。”孟持园诚恳地说。
“如果我当了太子呢?”
她狡黠一笑:“那我为了不陪葬,说不定会主动来求你。”她哈哈笑着,转身离开。
李准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前些日子我见了个人,与你外祖家有些渊源。”
孟持园冷冷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李准道:“你的三姨母,嫁的是前文渊阁大学士梁家,对罢?”
“所以呢?”
“梁大学士有个得意门生,名唤薛寅,在金陵任司马。”
“然后。”
“司马,管地方军政、军备。薛寅管的是金陵军政,而金陵又是东南军驻扎之地。如今整个东南军的军政,皆是他管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园园。”李准紧紧扣住她的腕子,“不出三月,东南军都能听命于我,东宫之位早晚是我的,皇帝之位也会是我的。父皇是不会让你做皇后的,而我可以。”
孟持园没想到他这般认真,忙挣脱开他的手:“你与二殿下夺嫡,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她慌忙跑出假山,一路往钟粹宫去。
刚转过假山,皇帝负手立在石径转角,脸色沉郁地凝盯孟持园。他朝她伸出手:“谈完了?准儿与你说什么了?”
*
善禾怔然愣在当场。
孟持园的故事走到了结尾,人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她依旧在笑,只是非常虚弱:“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准……没过多久,他就入了重华宫,被贬为庶人。我继续做我的妃嫔,陛下常说,我是他见过的,把妃嫔这个行当做得最好的人。我知道,他不再爱我了,他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和年轻……”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毕竟我曾感受过他的爱……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的爱啊,那是可以与荣华富贵可比拟的东西……薛氏,我是那时候才发现,人除了黄白之物,还是需要爱的,我是说除了自己给自己的爱。爹娘在宫外,他们给不了。整个宫里,除了她们两个,”贤妃望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哭泣宫女,轻轻蹙眉,“便没有人爱我了。”
善禾咬唇泣道:“娘娘,其实很多人爱您。想来陛下待您,也是一如既往的。”
“不……”孟持园道,“他是把我当做了承载他欲.望的器具而已。薛氏,爱是有尊重的,得把人当人,而不是把人当个物件儿……我能感觉得到,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把我当个人……只是个漂亮物件而已……”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流逝掉啊……”
殿门忽被人从外拉开,漫天火光照进来。孟持园缓缓转过脸,疑声道:“天……亮了吗?”
一深紫绫衣的男子走进来,他先是将这钟粹宫四下打量一遭,而后方踱步走来。
孟持园冲他笑开:“李准……你来啦。”
“园园。”李准立定在床前,居高临下地望她,声气有些哽咽。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孟持园声气越来越轻。
“我会当皇后吗?”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