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枫早听得呆住,见梁邺如此说,扑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是看过,只是实在……实在不知这些关窍,从前也没听成敏哥儿和怀松讲过,小的还以为……”
梁邺睨他一眼:“你倒是个老实性子,一分也不贪。”他不便明面指责章奉良不知变通,故而今番特将怀枫唤来,借训斥怀枫之机,暗中点拨章奉良。
章奉良纯良虽好,然有时过于耿直,反倒误事。这官场之道,分文不贪,难以攀升;无所不贪,又难长久。且非是所有银钱皆可贪,如修路造桥筑坝等民生工程,断不可动;然如行宫、省亲这等花费官银之事,其中大有文章可为。
梁邺按了按怀枫的肩:“怀枫,日后机灵些罢。”说罢抬腿欲离,却听见身后章奉良丧气之音,梁邺不由想起梁邵。论年岁,梁邵与章奉良相当;论品性,二人也是一般地澄澈之心。昔日梁邵在北川遭朱咸暗算,也正是赤子之心不懂官场经营之道的缘故。梁邺顿住脚步,道:“你不贪,总有人贪。陛下也未必不知这些。不过是懒怠管罢了,只要不贪到民生上头去,按如今咱们陛下的脾性,大略是不会管的。还有一件,须得记住,也不可全贪,该松手时便松手,底下的人也指望着这点油水。若让他们半分好处也无,你等行事反倒艰难了。”
话音落下,梁邺推门而出,天光重新泻入。章奉良仍怔怔立在原地,望着梁邺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下很不是滋味。国库银两皆是百姓辛劳缴纳的税赋,岂能贪墨?可转念思及这些时日岳丈、岳母旁敲侧打的打探暗示,章奉良垂下头,忍不住看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
拿陛下的银子,填补娘娘省亲的亏空。真真怪也!
章奉良叹口气,小心卷起行宫图纸,复将账簿摊在案上,细细琢磨起该从何处着手,又该如何贪没。
却说那厢成安引善禾游逛行宫,但见碧瓦朱甍浑似接天,飞檐反宇欲吞云霞。奇石叠嶂处,隐见曲水流觞;花木扶疏间,暗藏亭台楼阁。善禾随成安沿青石小径缓缓行来,一路玉兰堆雪、海棠叠锦,美景不可言说。正走到一汪碧池,澄澈如镜,又见池心八角亭翼然临水,需舟楫方能抵达;池畔立着块巨碑,镌“玉振池”三字。善禾心底默念一遍,忽如电击灵台,立时想起蓁娘所言。
怀松死的玉振池?!
善禾指着那亭子,敛去猜忌神色,笑道:“那亭子叫什么?”
成安答:“千佛亭。”
“千佛亭?”善禾不禁纳罕,“刚刚一路行来,各地各景取名皆是引经据典的别致,怎的这里参起禅了?”
成安正欲答话,背后蓦地响起梁邺声音:“这池子太大,难免藏污纳垢。以千佛镇之,方可保贵人清净。”他笑道,“亭顶绘着千佛诵经图,改日带你登临瞻仰。”
善禾转过身,见梁邺负手信步而来。她自家挤出笑,行至他身旁,婉声道:“那这千佛镇池的主意,是你出的?”
梁邺低眸望她,淡笑着替她将一缕碎发拢至耳后,声气幽微:“小章大人奉旨督造行宫,自有主张,我不过从旁辅弼些琐事罢了。”
善禾在心底慢慢咂摸他的话,抿唇浅笑不语。
梁邺见她神色淡淡的,揽过她的肩往外行去:“好了,逛了这半日,想也乏了。往密楼去如何?我约了个人,正欲引你们相见。”
“什么人?”
“你见了便知道了。”
第104章 贤妃之死
京都城内,若论第一等的风流富贵地,除却前时被查封的无极场,下便要数那密楼了。此楼坐落于城东南崇仁坊,虽处市井喧阗之地,却自有一段清贵气象。五楹三层的朱漆高楼,日头底下金翠辉煌,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会子暮色将晚,华灯初上,密楼披着霞光矗立坊间,端的是一派雍容。
梁邺的马车才在角门停稳,早有青衣小帽的跑堂小幺儿趋步上前,打千儿道:“少卿大人安好,天字三号业已备妥了。”梁邺打起软帘,随手丢给他几两碎银,勾唇笑道:“今儿有什么新鲜菜色?”
小幺儿接了赏银,笑意更深:“今日刚从淮南运回来几箩海蟹,特给少卿大人备了盅雪蟹羹,是用蟹肉混着芙蓉瓣做的,最是精巧不过了。”
梁邺听了,很有些惋惜:“这倒不巧了,我家娘子怀孕,怕是吃不得这些寒凉的。”
小幺儿觑着眼往里一瞧,果见一娇美女子坐在梁邺身旁,低眉顺眼,腹部微微隆起,忙躬身赔罪:“小的这就叫厨房重新拟个单子,必是梁夫人能用的。”
“有劳了。”梁邺淡淡一笑,垂下软帘。
马车自角门直入内院,善禾由梁邺扶着下车。甫一下车,便见院内别有洞天。白石铺地,回廊九曲,东墙整面皆是砖砌的鱼池,数十尾锦鲤于其间游弋。善禾自池旁经过,衣袂翩跹勾得鱼儿曳尾游来。梁邺一壁牵着善禾径上三楼,一壁笑道:“这密楼之密,一在隐秘。便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甬道,是朝中官员及家眷方可进入的,寻常百姓甚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入口。”
善禾听了,心内暗暗纳罕。
二人到得天字三号厢房,推开隔扇门,但见临窗檀木案上竟备着文房四宝,更有几函蓝布面线装书垒在旁边。善禾不由问道:“这是酒楼?倒像来读书的。”
梁邺立在她身后,敛眸看她繁密的乌鬓和颈后雪缎似的肌肤,忍不住从后环抱住她,轻轻咬她耳垂,一路往善禾唇边吻去。他闷声道:“嗯……今日引你见的这人,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善禾悄悄躲他的吻,疑声问道。
梁邺尚未作答,门外已传来一阵脚步声。成安立在廊下,躬身道:“崔先生到了。”说着,便见一清癯老者缓步进来,身着半旧靛蓝直裰,腰间系着佛黄丝绦,端的是朴素儒雅。
“文斋先生。”梁邺整衣作揖,“劳动大驾。”
崔文斋含笑还礼,目光在善禾身上轻轻一落:“这位便是薛娘子?果然林下风致。”
善禾忙福身作礼。
三人分宾主坐定,崔文斋方捻须同梁邺道:“稷臣此番写信予我,便是要为这位娘子立传么?”
梁邺转头看了眼惊诧的善禾,朝她安抚一笑,而后亲自斟酒奉与崔文斋老先生,笑道:“先生明鉴。拙荆虽出身寒微,然秉性贤德,昔年先祖在时,全仗她朝夕侍奉,陪伴晚年。故而今日相请,欲为之立传,以记善举,垂范后世。”
善禾早怔在当场,搁在膝上的手暗暗绞着。
崔文斋听他提及梁老太爷名讳,不由叹息:“若老大人尚在,由他亲笔题序,方为圆满啊。”崔文斋接了酒盏,“稷臣,你不是要立传入史罢?你是要陛下见了这《薛娘子传》,好为你们赐婚罢?”
梁邺教他戳破心思,面色微红,赧然笑道:“不瞒老大人,拙荆出身寒微,依礼制难以明媒正娶。”
“便是门户低一些,也无妨的——”
“其父乃先祖门生,金陵前司马薛寅。”梁邺打断崔文斋的话。
“薛寅?”崔文斋捻须沉吟,慢慢想起这个名字,“那个逆贼?”
善禾心头重重一坠,指节用力绞着,暗暗泛白。桌底下,梁邺悄悄捉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她手背皮肉。
梁邺继续道:“正是这事难办,才劳先生相助。”他扬声唤道:“成安。”
未久,成安捧着一长盒子进来。梁邺打开锦盒,但见里头搁一卷轴,他小心取出,徐徐展开,竟是一幅书法。梁邺敛眸道:“此乃先祖遗泽。老先生若不嫌弃,还请收下。晚生另备润笔酬金,也是要请先生务必收下、万莫推辞的。”
崔文斋见了梁老太爷这副墨宝,一双老目倏然雪亮。他颤巍巍伸出手,抚上那飘逸墨字,再抬眼时,浑浊双眼竟有泪花闪烁:“几十年了……自京都一别,我与你祖父几十年未见。如今阴阳两隔,却不想今生还能再见到他的字!”
梁邺趁势将卷轴奉上:“祖父临终前特意交代,此卷当赠知音。”
崔文斋看着卷轴,良久,方叹道:“为女子立传,无非是三桩:一曰贞洁,二曰孝悌,三曰义举。便有一项也足可立传了,若三样兼备,写书也是使得的。”
梁邺忙道:“正是这话。”他暗中拍了拍善禾的手,转而对崔文斋道,“老先生请听晚生一言。自薛寅获罪,拙荆薛氏善禾充入官奴,幸得祖父施救,携往密州。因而善禾常怀感恩,前两年晚生专心科考,舍弟梁邵又是不理家务的性子,全仗她侍奉祖父起居,从无怨言!亦是善禾送终。当时祖父病笃,晚生亲见善禾以手代盆,承接呕秽,眉峰都不曾稍动。依晚生愚见,此可谓孝悌。”
崔文斋捻须道:“有老大人这段渊源,倒也不虚了。”
善禾忙垂下头,恭声道:“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梁邺一笑:“不是邀功,是如实记录。”他继续道,“后祖父病逝,我二人情投意合,她一路随我北上,来到京都。因身份悬殊,她便只在我身边做个侍墨丫鬟。去岁年底,我受欧阳文晟先生次子之邀,赴京畿县无有园宴饮,误涉无极场追债纠纷。其间身负重伤,几近殒命,全仗善禾舍命相救,方得脱险。”
善禾听他故意隐去自己与梁邵结为夫妻的事,心底不觉涌上一片酸涩。她咬着唇,悄悄把脸偏到一侧,忍不住想起那些与梁邵在一起的光景。只是想着想着,没来由地又生起气来,气着气着,没来由地又想堕泪。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今每思及梁邵,再美好的旧事,也能勾动怨怼,暗暗生他的气。气过一阵,心底又总酸涩得难受,禁不住就想淌眼泪。
这厢梁邺正说到善禾将他藏身莲叶池躲过追杀,因他身负重伤,善禾来回徒步三四里,方寻来一只板车,以纤弱脊背撑他上车,拉他寻觅农家投宿。他见善禾悄悄抹泪,不觉失笑,揽住善禾肩膀,温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怎的哭起来了?”
崔文斋将这一段听得入神,又见善禾如此敏感多情,不由叹道:“不想薛娘子纤纤弱质,竟是如此刚强坚韧之人,实乃世间罕见。光这一段,便足可立传垂名了。”
梁邺因笑道:“后头还有呢,她竟还敢提刀,差点连人都敢杀。”
崔文斋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那伙歹人又追来了?”他忍不住想听下去。
梁邺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匆匆忙忙的橐橐跫音,紧接着,成安立在廊下,声气急促:“少卿大人,宫里米公公传话过来,娘娘见了血,已传太医和稳婆进钟粹宫了!”梁邺眉头一紧,算起来贤妃产期尚有八九日,这会子发动,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圣驾巡幸上林苑,孟府、施府众人皆在随侍,贤妃无处求助,自然寻到他这里。
梁邺匆忙起身,歉疚同崔文斋道:“文斋先生,晚生只怕是……”
崔文斋笑道:“无妨,你且入宫去罢。”
梁邺又行一礼,转头看向善禾:“你在这陪文斋先生用膳,怀枫也在这。等用完饭,你与怀枫也进宫来罢。”
“我也入宫?”
梁邺点头:“如今六宫随驾,贵妃亦不在宫中。此时娘娘临盆,必然忙乱。你身子沉重,若此刻过去恐被冲撞,反倒不好。等用完饭,我应当也把贤妃那边料理清爽了。你再去与娘娘作伴,方为妥当。”说罢,梁邺又向崔文斋长揖及地,这才匆匆离去。刚行至廊下,便吩咐道:“怀枫留下陪薛娘子,成安,你随我入宫。成敏——”他一顿,“另唤个小厮,把彩香、彩屏喊过来陪着薛娘子,稍后一块入宫罢。”
如此交代完毕,梁邺立时下楼,翻身上马,径往皇宫而去。
钟粹宫内烛影摇曳,宫女们端着铜盆往来如梭。梁邺刚踏入宫门便闻见阵阵血腥气,米公公正在廊下搓手踱步,见了梁邺,急步走近:“哎哟少卿大人,您可算来了!急死咱家了!”
梁邺沉声道:“怎的了?娘娘还好罢?”
米公公苦脸道:“正是不好,这才把大人请过来坐镇!”
梁邺敛眉:“究竟怎么了?”
米公公方道:“今儿午睡起来,咱家扶娘娘往御花园里头逛去,教几个小宫女冲撞了。这原本没什么,娘娘也不曾摔,不过是擦到肚子。当时还好好儿的,回来又歇了一炷香时辰,突然就说肚子痛。太医来瞧,说是要生了,别的倒罢了,偏偏流的都是黑血!绵延不断的血,太医院已慌了手脚,若再不止住,只怕……”
“止血没有?”梁邺急问。
“止了,止了,可就是止不住。咱家想着娘娘从前玉体康健,孕中更是精心调养,断不该血山崩,更不该是黑血啊!”
梁邺沉吟着:“公公你且点两个人,拿着钟粹宫宫牌作速往上林苑请陛下和贵妃去!此刻宫中混乱,还请公公调度人手,分派烧水、换水、殿内伺候诸事,万万错乱不得。再找些人把守殿门,不许外人进来,皆不容有失。我立时派我身边小厮,去外头寻医士入宫来。”他顿了顿,“对了,留两个人,暗中留意着,万莫教心思歹毒的趁乱进了内殿,冲撞了娘娘和小皇子。”
米公公领命而去,梁邺独立廊下,自拣了块石阶坐下。天色将晚,一轮浅月挂在琉璃瓦上方。身后传来内殿的凄厉惨叫,笼罩着整个钟粹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他听见贤妃的嘶吼,听见宫女的哭声,却听不见新生命的回响。
梁邺心中担忧起来,最好的情况,也是他最希望看见的,自然是母子平安。一定要活下来,一定得是皇子。他暗暗攥紧拳头。
可这场生育依旧没有到头。梁邺等不耐烦,拽住一个宫女:“还没有好?”
那宫女哆哆嗦嗦地哭:“难……难产了,又血山崩,娘娘一用力,出来的不是孩子,是血啊……”
恰在此时,里头传来一阵婴儿啼哭,旋即是阵阵哭笑。
善禾正扶着彩香、彩屏入了钟粹宫,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高喊:“生了!是位小皇子!”章奉良跟在后头,听见这声音,也不禁眼露喜色。
梁邺遥遥见他二人行来,撩袍走近,握住善禾手臂:“善善,你进去陪伴娘娘。”
善禾看了眼紧闭的内殿门,点点头。
梁邺拍了拍她的脊背:“去罢。”他又低声道,“要一直抱着小皇子,千万不要给别人。有什么,让彩香出来传话。记得了吗?”
善禾轻声应了一句,便扶着彩香、彩屏进了内殿。
殿内血腥之气萦绕不散,五六位太医跪在屏风后,此刻纷纷起身道贺。善禾匆匆转过屏风,只见寝殿的地砖上,泼着血水,两名嬷嬷在一旁给皇子洗身子,一名宫女跪在地上擦血,其余人正渐次退去。唯贤妃娘娘躺在床上,不错眼地盯着皇子看。
善禾近前略行一礼,贤妃已许久未说话了,她缓缓眨眼,牵动嘴唇,示意善禾起身。
等小皇子洗干净身子,裹上襁褓,贤妃虚弱暗哑开口:“给她……抱着。”她指向善禾。
善禾连忙接过孩子,凑到贤妃跟前。小孩子啼声洪亮,嗓音在大殿内回响。贤妃一望见这绝对算不上漂亮的小生命,眼泪唰的流淌下来。
“真……吵啊……”她艰难说道。
只有旺盛的生命力,才能喧嚣。
善禾含着泪,抬起贤妃的手,让她的指尖轻轻触了孩子的头。
小皇子仍旧在哭。
善禾也在哭。
唯有贤妃虚虚地笑开。
小皇子哭得越用力,贤妃的脸色越淡,这孩子仿佛吞噬着母亲的生命,以供养自己。
“你怎么也哭了……呢……”贤妃淡笑着,“薛氏,你回来啦。”
善禾含泪道:“民妇是高兴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