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枫钻进被窝,嘻嘻笑着:“不多,也就一两出头!”
怀松“嘿”了一声:“这还不多呐!两个月的例银呢。”他走到桌案边,拿银剪子剔了剔烛芯,把一本翻旧了的书摊开,扭腕开始磨残墨。
怀枫打了个瞌睡:“除夕夜还用功呐?”
“我睡不着,读着玩。你瞧你都打哈欠了,快睡罢。”
怀枫果真躺好,盖上棉被,阖目平声道:“怀松,你这么爱读书,何不教爷给你看看文采、提点提点?说不得爷见你才学出众,送你科考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至于睡着,再也没声了。
怀松研墨的手一颤,见怀枫已轻轻打起鼾来。他敛眸看着卷边的书页,听着外头层叠起伏的爆竹声,忽而觉得周遭安静得很,以至于有万籁俱寂的错觉。研好墨,怀松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字。
荷娘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压根没有睡着。昨夜里她重返房中时,梁邺已醉得昏沉,却仍不把她当作善禾,只把她当个丫鬟,由着她伺候。荷娘灰了心,她不知自己究竟哪里不像薛善禾,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是荷娘时,梁邺不喜欢她,她扮作薛善禾了,梁邺还是不喜欢她?难道梁邺不喜欢薛善禾?那缘何他又非薛善禾不可?缘何他为着薛善禾形销骨立?
天光微亮之际,枝头栖着几只鸟雀,正啁啾不休。梁邺朦胧醒来,脑海里尚有余痛。他扶额坐起来,猛然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荷娘睡在里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她攥紧衾被一角,往上拉了拉,怯声道:“大爷……”
梁邺怔住,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他掀了被子起身,又见地上零零散散是他与荷娘褪下的衣裳,混做一团,从寝屋门口直蜿蜒到拔步床旁边。梁邺顿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蹦起,声气更冷:“把衣裳穿上!滚!”他拾起地上一件外袍,松垮垮披在身上,刚把门推开,早早候在门口的卫嬷嬷、二成、二彩、二怀皆笑着起身,齐声贺岁。
卫嬷嬷领着众人,当先跪下:“老奴率小厮丫鬟们给大爷磕头!恭祝大爷新元安康,日日欢喜!”眼前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梁邺嘴角抽动,涩声道一句“赏”,便算受了礼。卫嬷嬷等人扶膝起身,却见荷娘披着寝衣、鬓发凌乱地立在梁邺身后。众人无不睁圆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卫嬷嬷,”梁邺不耐烦道,“你领她下去。”
荷娘呜呜咽咽地走出来,小心翼翼道:“大爷,我……”
“滚。”他面无表情。
见梁邺发了脾气,众人不敢不垂首噤声。卫嬷嬷早寒下脸,上前拽住荷娘的胳膊,将她架回自己屋里。彩香、彩屏低头进屋收拾狼藉,成敏与成安面面相觑。梁邺大步行至正厅,撑额坐在圈椅内,垂眸思忖着。成敏忙搬来熏笼,轻声问道:“爷,稍后还要往施府、孟府给舅老爷、姨太太拜年。”
梁邺慢慢“嗯”了声。蓦地,他冷不防开口:“如何验得女子有无失身?”
成敏一惊,小心道:“大爷这是要……”
“我昨儿吃醉了酒,印象里,并没有见过她,更不曾碰过她。”他拼命回忆昨夜之景,只记得他恍惚见到了善禾,后来发现不过是场梦。荷娘假扮善禾?梁邺浑似大梦初醒,他添补了句:“教彩香去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敏领命而去。
梁邺逐渐眯了眼。昨夜的事,他只记得那道善禾的影子,那到底是荷娘,还是梦?梁邺不敢确认。连日的梦魇教他心有余悸,他亦有些分不清了。梁邺扬声开口:“成——”还有个“敏”字未出口,他想起方才刚交代了成敏去办荷娘的事,又想到明儿成敏该去金陵寻梁邵回来。他心下念头一转,方唤道:“怀松,你进来。”
怀松屏息垂首走进。
梁邺略看他一眼:“成安呢?”
怀松恭谨答道:“成安哥儿去套马车了。”
梁邺长长“哦”了一声,不再吭声。
怀松掀起一角眼皮,偷觑梁邺的神情,小心开口:“大爷,有什么吩咐吗?”
梁邺顿了顿,方道:“上次给薛娘子供奉的灯油,还稳妥吗?”
怀松掰起手指头算了算:“娘子殁了整三十五天,上次供奉是半个月前。这些日子忙着年节,小的也没再去看过。不过半月前供奉时,四十九盏长明灯俱是按大爷的吩咐,用的上等的清油,灯盏也擦得亮亮的。”怀松一面回话,一面暗忖梁邺何以突然问起此事。
梁邺点点头:“午后从那两府里回来,你把马道师请来。”
“马道师?”怀松不由惊道。前时请马道师,还是为了压住那京畿县老汉的恶灵。今遭又为着什么?怀松慢慢思忖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忙躬身作揖:“既如此,小的现在就去马道师家请他老人家去。免得待会儿拜年拜佛的,寻不着他人。”
却说午后梁邺归来,马道师已在正厅候着了。二人谈笑叙阔一番,梁邺便不藏着,沉声道:“马道师,今日请您过来,是为我那月前亡故的妾室。”
马道师忙施礼:“少卿大人节哀。”
梁邺坐回圈椅中,目光盯着窗外凌寒绽放的腊梅:“本官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总梦见她,想请大师帮忙算个缘故。”
马道师听了,立时问梁邺要得他与善禾的生辰八字,又取出随身带的铜香炉,恭恭敬敬供奉三炷香。马道师跪地推演片刻,睁开眼,见袅袅青烟凝而不散,立时沉了脸。马道师冷声道:“少卿大人,您供奉的薛娘子早已往生极乐。真正入您梦里缠着您的,怕是另有其人。”
梁邺登时觉得脊背发寒。
马道师沉吟道:“恐怕还是京畿县那场祸事惹的。”
梁邺皱眉问:“上次不是请了大师封了那人的生路,教他不得超生?”
马道师掀起眼皮:“自那之后,少卿大人可曾再伤人命?”
梁邺搭在扶手的左手骤然收紧,他眯眼道:“非是我杀,乃是大燕律法明正典刑。”
马道师收起法炉,缓声道:“这便是了。那些亡魂自认含冤,故来纠缠。大人梦中可曾看清娘子面容?”
梁邺缓缓摇头。
马道师继续道:“可与大人说过话?少卿大人,真正的亡者入梦,一般是不说话的。倘若说话了,那便是亡者在下头缺衣少食。我想,薛娘子殁后,大人不至于缺了薛娘子的供奉。可见梦中与大人说话的,并非薛娘子本主。”他重新背上装法器的褡裢,“恶灵常幻化亡者形貌,引诱生人应答。若不应便罢,若应了,便是要纠缠不休的。”
梁邺顿觉冷汗涔涔。他想起那日伏案梦见的善禾,从后抱住他,她说“火烫得我胸口疼”,怎生是烫呢?又怎生是胸口呢?善禾丧身火海,明明应是浑身灼烧的痛。烫、胸口疼……梁邺星眸一凛。
分明是烙刑之痛!
正垂眸沉思着,怀松站在廊下,恭声道:“大爷,彩香问出荷娘的话了。”
马道师自退到偏厅去,怀松走进来,垂首答道:“大爷,荷娘说昨儿夜里因彩香、彩屏和卫嬷嬷在新宅守岁,她便来伺候爷安寝。她说,爷昨晚上醉得厉害,一直喊着薛娘子的名字,见了她,把她当作薛娘子,这才……这才……”
梁邺打断他:“知道了。”
怀松又近前附在梁邺耳畔,低声:“卫嬷嬷验过了,荷娘如今并非完璧。”
梁邺舒展的长眉逐渐皱起。
*
善禾昨夜依旧是与晴月一起睡的。早间醒来时,晴月已起床了。熏笼上烘着善禾过年新裁的冬衣,藕荷绫棉袄配撒花软绸棉裙,更闻见暖香细细。她支臂起床,更衣梳妆,甫一走出房门,便听得院中传来妙儿清凌凌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六六快活的吠叫。善禾扶着栏杆下楼,但见六六颈间系着红纸折的绣球,那毛茸茸的一团在晨光里蹦跳,绣球便跟着一颤一颤的。妙儿和晴月俱穿颜色衣裳、戴光鲜簪钗,此刻并肩站着,一人捧着开口糕,一人端着小汤圆,取的是开口吉利、年年高升、团团圆圆的好意头。梁邵立在旁边,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她们掩口笑起来。
见善禾过来,晴月与妙儿忙捧着碗盏福身,先与善禾互道了新年吉庆,而后才是梁邵与善禾彼此互祝新年。等用过早膳,几人将屋里收拾齐整,便驾着提前赁好的青绸马车,往鸡鸣寺进香去了。
马车辘辘行在青石路上,妙儿正抚着六六的绒毛逗弄。忽听得善禾细声说起昨夜与梁邵的约定,妙儿失声道:“什么?复婚?”
车帘外立即传来梁邵一声轻咳。
妙儿压低声音:“娘子,你可想明白了?当初,你不是要与他和离么?”
善禾绞着手指:“昨夜谈心,我信他这遭说的是真心话。其实,那会儿他便已在暗中周全,处处为我着想,只是我一直未能解开心结,所以才决然离了他。昨夜与他分说明白,他明白了我的苦处,我也懂了他的难处。”
妙儿抚着六六的绒毛,拧眉道:“这些日子,我看出梁二爷是个心地良善的人。”
车帘外又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妙儿扬声:“我还没说完呢!”她转头同善禾继续道,“可是,二爷有爵位,又在军中任职,岂能长久滞留金陵?梁大爷那边若是问起,该如何呢?”
善禾尚未作答,赶车的梁邵却开了口,正色道:“若你们愿意,可随我去北川安家。若你们不愿意,我便把军中的职务辞了,到这儿来做个田舍翁。兄长在京中经营仕途,不论是北川还是金陵,他都无暇过问。待过些年月,我与善善既成定局,他自然也无话可说了。更不要说我与善善是天定的缘分,是祖父生前便定下的。”
妙儿与晴月面面相觑,俱是怔忪。妙儿正要开口,忽闻鸡鸣寺钟声破雾而来,悠远沉浑。待马车停稳,三人相携而下,梁邵自去安置车马。步入大雄宝殿时,檀香缭绕,善禾三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抬眼间恰见梁邵立在殿外祈福树下,目光穿过袅袅青烟,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晴月低声道:“二爷这般神情,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妙儿问:“从前如何?”
晴月答道:“从前少见这样柔情。”
妙儿便不吭声。
善禾垂眸,执起签筒轻轻摇动。一支竹签应声而落,她拾起细看,念道:“旧巢燕归时,新枝月满楼……这是好兆头。”
妙儿听了,叹道:“连菩萨都成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善禾缓缓笑开。
三人各自求了签文,出得殿来,见梁邵正俯身教六六握手打滚。见她们走来,他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眉眼含笑:“方才在寺外见着糖芋苗,还热着,你们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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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更得晚了,这段剧情好难写[裂开]明天会继续更新的
总而言之就是,哥哥筑好的城堡,马上要一点一点地裂缝、倾塌了
第92章 成敏之死
不知是糖芋苗软了妙儿的态度,还是菩萨的签文说服了妙儿的心,自鸡鸣寺归来,妙儿再不说阻碍反对的话。
因善禾与梁邵如今的身份,便是复婚,也不好往官府过文书,怕惊动了京都的梁邺,故此梁邵便自写了份婚书。婚礼简略得很,就在善禾这所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宾客,单晴月、妙儿两人并六六一条狗。
洞房花烛夜,梁邵没有需要往来应酬的宾客,拜完天地后,二人皆入了洞房。善禾坐在架子床沿,身上穿的是大红喜服,头顶戴的是金镶玉的花冠,又用一条绣了交颈鸳鸯的红盖头遮住敷粉描眉的脸。梁邵擎着喜秤杆,望着眼前端坐静候的善禾,心口扑通直跳。
三年前,也是这般情景,盖了红盖头的她坐在床沿,和婉温顺地等他挑起盖头。可那时的他,满肚子都是气,气祖父的安排,气他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气薛善禾逆来顺受,将婚姻当作可商议的买卖。
三年后,他攥着喜秤,眼前人依旧是薛善禾,他的心境却早已变了,手腕直发颤。
善禾低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感受到身边坐下一人,把被褥压得凹陷。很快,眼前出现一根长长的秤杆,一线烛光漏进来,那被红盖头遮住的万事万物,终于露出原本的面目来。梁邵眉梢眼角都是笑,深情脉脉地望着她。
他亦穿红着绿,墨发用一根红绸子高高束起。
善禾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赧垂下头。梁邵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她交叠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似在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
“善善,”他低唤,“我万没想到,我们还有今日。”
善禾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从前这对眸子里藏着桀骜不驯,如今只装得下一身嫁衣的她。善禾抿唇一笑,起身取来合卺酒,两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用红线系着,清酿晃晃荡荡,逐渐浮现二人的身影。目光流转,酒液微漾。饮尽时,善禾甫一搁下匏瓜,梁邵便撑住善禾两腋,将她抱坐在自家身上。
“善善……”他哑声道,“从前亏欠你的,我要一样样补回来。往后的每一个清晨,我都要为你描眉;往后每一个黄昏,我都要陪你用膳。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他从怀中摸出一对嵌珠金镯,套在善禾的腕子上。
善禾低头望去,心头陡然一惊。当初梁邺亦是送了她一对金镯,作了困她于樊笼的枷锁。
善禾眼底小小的情绪悉数落进梁邵眼底,他执起善禾的手,一壁从指尖吻起,一壁道:“怎的了?”
“没有。”善禾强笑道。
他弯了眉眼:“善善,你要是不喜欢,等节后金铺开了,我再带你去打一对新的。”他已吻至善禾掌心,“若你不喜欢金子,翡翠、玉的都好,你自管选你喜欢的便是。”
“没,我喜欢你送的。嘶——”善禾微微蹙眉,“你怎的咬我手指?”
梁邵有些得逞地笑开:“善善,半年未见,你不知我有多想你。那会儿卧榻养伤,镇日无聊,我总想起你,也总梦见你。”
他面皮微微发烫,一壁说,一壁剥落善禾的喜服:“善善,我咬得你疼吗?我更疼,那天你离开后,我醒过来,我心口疼得厉害。只有咬着什么,那疼才稍稍减少些。所以现在,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也想你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很快,善禾穿在里头的小衣露出来,梁邵一低头,往她裸露的肩窝吻去。手却不停,极耐心地将这些繁复喜服一件件脱下。
善禾觉到身上细细密密的酥痒,不自觉将头后仰。她觉到梁邵扣着自己的腰,迫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她觉到冰冷的指腹滑进衣服里,激起肌肤一层层的战栗。她还觉到身下滚烫胀硬,慢慢撑住她。
梁邵彻底拥住她,肌肤贴着肌肤,皮肉贴着皮肉。他把那束发的红绸解下,蒙住善禾的眼。善禾躺在一床的交颈鸳鸯并蒂莲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浑似漂泊池中的浮萍,唯有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是倚仗,教她不至于迷航。可吻了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她。
好一会子,那只手都没有再来,梁邵也不说话。善禾有些发急:“阿邵,阿邵?”
“嗯?”他答得懒散。
“你……”她咬唇道。
“我怎么了?”
“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