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梁邵仰起脸,叹口气:“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叛将上司吗?”
善禾点了点头。
“他叫朱咸。”
善禾思忖片刻,方道:“前段时间看官府邸报,说北川的朱咸将军暴毙,是这个朱咸吗?”
梁邵点头:“就是他。而且,他不是暴毙的。他是个叛国之将,故意设下陷阱,想教我死在北川,亏得我那些兄弟救我于水火。我才能将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告知裴大将军,他也才伏了法。”
“他要弄死你?”善禾深吸一口凉气。
梁邵继续道:“这身伤便是拜他所赐。陛下赐死他之后,对外却说他是暴毙而亡的,你可知为何?”
善禾摇摇头。
梁邵缓声道:“当今太子殿下生母朱贵妃,摄六宫事,也是姓朱。”
善禾瞳仁骤缩。那些纷乱的、琐碎的一切慢慢串起来。
朱咸是叛将。梁邵揭发他的秘密,令他伏法。陛下赐死朱咸,碍于朱贵妃与太子情面,对外宣称其暴毙而亡。梁邵封爵,受封指挥使。陛下清查无极场,东宫牵连。太子是朱咸外甥。孟昭仪是梁邵表姐。孟昭仪怀孕,晋升贤妃,与朱贵妃只差一品。陛下擢升梁邺为大理寺少卿,允贤妃省亲,给孟持盈赐婚,梁邵又在此刻回京。
梁邵看善禾一副惊惶模样,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我若回去了,势必要入宫赴宴的。届时碰见太子与贵妃娘娘,反倒难堪。”
善禾转过脸来,怔怔道:“倘若,陛下就是要扶你起来,制衡东宫呢?”
梁邵一笑:“没想到我们善善还有这般见识。放心,我这次不回去,就是向陛下表明我的心了。何况,有哥哥在,有贤妃娘娘在,那些缠磨人的烦心事,他们自会周旋解决干净。陛下见我不识趣,必定要舍了我,一心栽培哥哥的。”
“梁邵。”善禾咬唇道,“这是陛下给你的机会。你把握一下,说不定,你还能更进一步,比你哥哥更厉害,站得比他还高。”
梁邵却仰起头,笑里带了点苦涩:“哥哥想做人上人,我不与他争。况且若此番回去,再想脱身怕是不能了。”
梁邵不觉想起这次回京,裴大将军意欲给他说亲,梁邺也说要给他说门显赫的亲事。他眸子逐渐黯淡下去。
“善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与你说我在北川的经历,可你总避着我。既然你不想听,那便罢了。但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他低眸望进善禾眼里:“在北川出生入死,我突然明白‘人生自古两难全’这句话。功名与情意,是难以平衡的。所以,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还是想选择你。”
善禾只觉一颗心扑通乱跳,两只手搁在膝上,不住地绞动。
他慢慢笑开:“也许有人能平衡得好,譬如哥哥,他如今官居少卿,得侍驾前,又有了个爱妾,与他琴瑟和鸣,可惜……”梁邵叹口气,“我来前听闻,他原是要娶那女子为妻的。偏偏红颜薄命,殒命于一场火里了。”
善禾顿觉浑身发麻,指尖颤抖不停。
第89章 梁邵起疑
窗外,晴月与妙儿立在廊下,扬声笑道:“娘子,我们出门买爆竹去啦。”善禾哆嗦着指尖,忙点头:“好。”
梁邵未曾觉察善禾的异样,反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笑道:“正好我留下给你们放爆竹,哪有让姑娘家点炮仗的道理。”
善禾未曾留意他这些话,冷不丁开口:“阿邵,你可曾见过……你阿兄的那个妾室?”
梁邵转回脸:“我回京时,人已没了。”
“你阿兄没有与你说她?”
梁邵这才细细端详她的脸色:“你怎的了?你认识那个女子么?”
善禾匆忙摇头:“不认识。”她顿了顿,“只是想着大哥身边向来清净,人都说他不近女色,这半年光景竟多了个知心人,又去得这般匆忙,实在……实在是叫人意外。”
“正是这样。”梁邵亦叹气,“说起来,那女子殁的那一夜,恰是我回京之时。若我脚程快些,兴许能见上一面,那场火说不定也烧不起来了。”
善禾听得胆战心惊。差一点点,她就要以梁邺妾室的身份碰到梁邵了。她抿了抿唇,把心底的惊惧全部压下去,尽量放平声线:“阿邵。”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也不要告诉别人你找到了我?包括你阿兄。”
梁邵慢慢皱起眉,仔细望着她的脸:“怎么了?阿兄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欺负过你?”
“没。”善禾把眼低下,“大哥那般人物,怎可能欺负我呢?我不过是不想教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想自己安安静静过日子。”
目光在她脸上盘桓,梁邵抿唇道:“真的没人欺负过你吗?”
善禾思忖片刻,道:“有。”
“谁?”他脱口而出。
善禾抬起眼,眼风轻轻扫过他面庞。
梁邵愣了一瞬,噗嗤笑开:“所以我如今回来弥补了。”他夺过善禾手中的笔,“便是不告诉兄长,也该给他去封信。这些时日卧病,许久未与他通音讯了。”
善禾便坐在一旁,一字一字地看梁邵给梁邺写信。梁邵的字并不算多么好看,但他写时极认真,凝眉抿唇,字字句句与梁邺诉说自己近况。慢慢地,善禾不再看那些字,目光上移,流连在他侧脸,直鼻薄唇,边塞风霜将昔日少年磨砺出刚毅轮廓。
梁邵一壁写,一壁絮絮说着:“还得给成保去信,叫他捎些银票来。”
善禾轻轻“嗯”了一声。
他继续道:“成保如今大有能为呢!我走前给了他几百两银子,让他重开祖父的义学。没想到,他竟真的办得有模有样,义学里如今已快有百来号学生了。上回他写信与我说,他自家如今也开始念书习字。先生说他再学下去,不出两年,就能试着去考个秀才了。”
善禾浅浅笑开,又是轻轻一声“嗯”。
梁邵的信已写到收尾,他的话仍在继续:“还有岁茗、岁纹她们两个。善善,你真不该走,她们两个如今已到婚配年纪,要是你没走,正好替她们做主。我实在不懂这些,只好每人给她们一些银两,教她们自己寻觅郎婿。这半年过去,一点儿信都没有,也不知过了年能不能得她们一个好消息。”
善禾笑着笑着,忽觉眼热鼻酸,竟有些想哭。梁邵写完信,将笔搁在笔山,转过脸,见善禾莞尔含笑,眼里水蒙蒙的,潋滟着一层雾气,不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你个薛善善!真没良心,见着我就要赶我走,听到成保他们的消息,你却是又哭又笑的了。”话落,他猛然僵住。他与善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了。
善禾笑着拍开他的手,故意揶揄他:“原是你不配。”也是话落,她才发现梁邵僵然神情,也才蓦地意识到,他二人无意间竟这般亲昵。
一时间,四目相对,俱是赧然。
梁邵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顺势捧住善禾半侧脸。他指节修长,握住善禾的脸,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梁邵抿了抿唇:“那我今晚,是睡你屋里,还是睡楼下?”
善禾躲掉他的触碰:“随你。”
“随我的话,那我要跟你睡一屋。”
善禾拧起细眉,起身就走。梁邵匆忙追上去,握住她的手:“不过是玩笑话,你千万别恼。”善禾仍不理他,自回铺子里去,梁邵跟她过去,又是四下打量铺子里的陈设,又是哄善禾开心,不知不觉,日影已西斜,整个下午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晚间,善禾与晴月、妙儿俱在用晚饭,梁邵出门寄信,始终未曾归来。善禾与晴月渐渐坐不住,妙儿见了,笑道:“放心罢,那么大一个人,又有功夫在身,许是去哪儿闲逛了。”
她话音刚落,院里立时响起梁邵的声音。只见他飒沓大步,走路如风,怀里揣着个雪白绒球。
善禾与晴月起身去看,原来他怀中不是什么白球,而是只毛茸茸小狗,毛色雪白,一双圆眼滴溜溜转。梁邵将它放下,它呜咽几声,伏在地上直往梁邵脚边缩,拿这对圆眼怯生生打量众人。
善禾与晴月早教小狗这温顺可怜的模样融化了心,二人提裙蹲下,伸出手慢慢抚它热乎乎的小身子。
梁邵亦蹲下来,爽利笑道:“我回来时碰见它缩在路边,呜咽着好可怜。它腿脚伤了,跑不起来,也没人要它。我就同它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它终于肯跟我回来了。”他眉眼弯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待会喂些水米,我再给它搭个窝。今年过年,它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了,也是有家的好狗了。”
妙儿早听得动静,提裙走来,见地上趴着只小狗,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忙走上前,蹲身看狗,旁的什么都不理了,脱口而出就对善禾道:“娘子,你要留下它吗?”
善禾本就没打算赶它走,听了妙儿这话,不禁笑道:“你喜欢它?”
妙儿点点头,她已伸出手,轻轻触小狗的鼻尖:“要给它洗个澡才行。”
善禾便道:“这是梁指挥使带回来的呢。去还是留,得梁大人做主。”
梁邵忙道:“万莫这样唤我!梁邵,二爷,这些倒还罢了。”
妙儿有些不情愿地道:“那梁大人要留它么?”
梁邵含笑:“我想留它,却有一桩难处。从前没养过狗,须得有人帮我照料它。”
妙儿立时道:“我能!”
于是,这狗便在善禾的院子里住下来。妙儿替它洗干净身子,梁邵给它筑了个小窝。早间,善禾她们起床,小狗也起床。入夜,善禾她们安寝,小狗也安寝。过年前的这些日子,处处洒扫除尘,小狗也跟在后面,摇着尾巴凑热闹。
至于小狗的名字,梁邵想叫它“追风”,妙儿却认为,它又不是马,应该取个狗名。最后取的名字叫“六六”,合的是“六六大顺”的寓意。善禾与晴月皆觉得这名字好听。
梁邵眼睛一转:“那怎么不叫大顺?”
除夕夜,铺子打了烊,四人围坐一桌吃年夜饭,六六趴在一旁,啃着骨头,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饭菜比平日丰盛许多,妙儿虽仍对梁邵有些芥蒂,但待他已比从前亲热许多,也肯对他笑了。梁邵拿出成保寄过来的银票,硬是塞给妙儿和晴月一人一个红封,说是压岁钱。晴月推辞不过,道谢收了。妙儿捏着红封,神色复杂地看了梁邵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饭后,众人又点了一回爆竹,善禾便催促晴月和妙儿回屋里守岁休息,她自己则去将桌子残席收拾干净。晴月、妙儿自是不肯,善禾却道:“这一路多亏有你们。今晚就当我伺候你们,你们俩在这守岁,一则是替我祈福,二则是我感谢你们相伴,好不好?”她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善禾将碗碟垒起来,端到厨房去,梁邵也默默跟了过去。夜空澄澈,瑞雪映着零星星爆竹光,愈发显得小院祥和静谧。
“善善,”梁邵在灶膛前坐下,“谢谢你。”
金陵的冬天实在寒冷,总是要烧一锅温水洗碗,方不至于冻手。梁邵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知道如何添柴烧灶了。他熟稔地将柴草塞进灶膛,点上火。
善禾舀了碗清水在锅里:“谢我什么?”
“谢谢你留下我。”梁邵的声音在寒冷的夜气中格外清晰,“更谢谢你……还肯让我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善禾握着碗碟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想起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他的沉默劳作,他小心翼翼讨好晴月与妙儿,他偶尔看向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她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过往的情谊与现实的考量在心头反复撕扯。
锅里的水尚未烧开。
善禾垂下脸,淡淡道:“阿邵,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真的不想要那些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你真的愿意跟我这么一个官奴,守在一起吗?”
灶膛里,火焰猛然窜高,照亮梁邵的脸。
他歪过头,望着善禾笑开:“善善,我想得明白,从我出生到今天,我再没有这样明白过了,我要跟你在一起,那些功名利禄皆比不得你一人。我唯一怕的,是你赶我走。”
“梁邵,你是有爵位的人。”善禾踌躇着。
梁邵正色道:“我可以不要。”他又添了一把柴草进去,“我们就像从前那样,我去求哥哥,我请他写一封荐书,我们还回密州去,我继续当那提刑官。又或者,什么都不当,我们守着梁家的基业。善善,你不是会画画吗?我们在密州也办个画坊,你做画坊坊主,我当个甩手掌柜。”
若梁邵辞了爵位,梁邺必定要过问,那她的出逃岂不没了意义?
善禾急声:“不行!”她压下声音,“你好好做你的护国县男,再不要为了我,说这样的浑话。”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梁邵的神情。他拨弄着灶灰,声音沉了几分:“善善,你方才为何这般激动?”
善禾垂首整理碗筷,瓷器的碰撞声清脆凌乱:“我……我只是不愿你为我放弃前程。”
“是么?”梁邵忽然抬眼,“可我总觉得,你似乎很怕我与阿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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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出去喝酒了……
第90章 他们都抱得“善禾”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