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低下头,轻松把棺材盖儿往前一推,只见梁邺咬牙躺在棺材里,怒目瞪着他。
老汉就这么望了望他,等那伙人走远了,火光消失在山坳里,连个影儿都不见了,老汉才呼出一口长气。
一阵衰老的难闻的口气钻进梁邺鼻中,激得他胃内绞动。
老汉望着梁邺的脸,慢慢凝眉,若有所思:“你要是活着,得救了,是不是得替她报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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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快了。这几章都是梁邺性情发展的重要章节,包括他对善禾的,对旁人的态度……
第74章 惩老汉善禾举刀
梁邺一怔,旋即眯了眼,重新审视眼前这老汉。
他懂老汉的意思。他只是没想到,老汉会这般狠。
穷山恶水,恶水穷山,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一方人养了一方水土?梁邺觉得自己从前念的那些圣贤句子正一点点碎裂,什么博施济众、什么救济苍生、什么治国平天下,那些被挂在嘴边的“苍生”,当真都值得救么?梁邺自知并非一心为民的君子,但他从来没觉得“一心为民”“救济苍生”这样的话错过。他晓得自己做不到博爱无私,倘若有人能做到,他梁邺自是钦佩。可今夜见了这老汉,见了他一步步强逼,见了他的精明狡黠,见了他虽为弱者,却向更弱者施暴,梁邺忽而觉得“一心为民”四个字当真是蠢。他不由想起祖父,当年老人家毅然辞官,散尽家财兴办义学,不就是为了这么些人吗?梁邺心底阵阵冷笑。
正思想间,老汉已握持钉耙,重回棺材边。他把棺盖推开,后退半步,两手缓慢举起钉耙。老汉年轻时曾用这支钉耙捅怼死过一头疯野猪,如今虽是个活人,但身负重伤,他叉死这个男人的力气还是有的。他看着棺材里的梁邺,忽而有些气恼,他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才买来的棺材呀!他自家都不曾躺过呢!如今便宜了他!真不甘心!但没关系,这男人死了,那小娘子便彻底归他,香火也有望了。行吧,还算划算。
老汉咬咬牙,把钉耙举得更高,四根尖利的铁齿对准梁邺面门。
“你敢杀他!”善禾不知何时已站在木门边,手里一把菜刀正抵着自己的脖子,“你要是杀了他,我立时自尽!”
老汉转过头,见刀锋之下,善禾颈间伤口又渗出血丝。他有些茫然无措。
善禾颤声又重复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绝不独活,到时候你什么都捞不着!”
老汉身形晃了晃,他又转头回看梁邺,后者正喘着粗气卧在里头,目眦欲裂。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老汉还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浊气,把钉耙放下,丢到一旁。
善禾依旧抵着自己的脖子:“我要沐浴!”
“沐浴?”老汉一愣。
善禾道:“不洗干净,怎么上床?你不是要生娃娃吗?”
老汉慢慢笑起来,脸上沟壑更深:“俺不嫌弃你脏嘛。”
“我嫌!我身上都是泥和血,我一定要洗澡!”
“好好好,洗就洗……”他缓步踱进那充作厨房的土屋,“俺给你烧水,你莫恼嘛。”
等老汉一进去,善禾忙跑到棺材边,把菜刀塞进梁邺怀里。她一壁抹泪,一壁道:“你自己小心。”
梁邺忙攥住她手,哑声道:“你走罢……善善,你不能跟他……”
善禾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两人默默无言,四目相望,直看进对方眼底。善禾冲他悲凄一笑:“我们会活着的……”说罢,扭头往厨房去了。
梁邺顿觉心如刀绞,他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那暗哑的嗓子一点点发出更高的声音,从唤善禾到求善禾,再到骂善禾。他一壁流泪,一壁喊,像从前逼迫善禾时那样,他骂道:“爷到底是哪样……哪样比不上这腌臜死老头!你……你当初死活不肯跟我,你、你现在怎么这样轻易就同意了!”他一句话里,断断续续地喘气。
“你……不知廉耻!”泪把眼前模糊了,梁邺看着被棺材框得四四方方的天,“你……你要真从了,你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你父亲!”
若真从了,他也没脸见祖父,没脸见薛寅。
善禾站在灶台前,看锅中清水渐起薄雾,氤氲满室。老汉坐在灶膛后,一块块添着柴火。
老汉听着梁邺的话,嘿嘿一笑,问善禾道:“你不是他丫鬟啊?”
善禾木木地答:“是丫鬟。”
老汉嘴巴咧得更开,一对浑浊眼珠子此刻分外精明,窥探着善禾背后的阴私:“你们高门大户的,是不是丫鬟也伺候主子爷啊?”
善禾一呆。
老汉继续道:“他说你当初不肯跟他嘛。”老汉心里有些美。梁邺虽负伤,可他也瞧得出来,梁邺身量、样貌、家世、谈吐都不是他一乡野老汉能比得上的。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呐,梁邺求而不得的女人,现在要给他老汉做烧灶婆娘生娃娃咯。转念又想,老汉觉得,梁邺还是得死。梁邺当初费劲力气得来的女人,现在做了他的女人,梁邺肯定不甘心,肯定要报复。等善禾睡了,他再杀他罢。老汉暗下决定。
善禾握着水瓢的手暗暗攥紧,指节泛白:“是他逼我。”
老汉听了,惑道:“那你咋还救他哩?”
“刚刚他救了我的命。”善禾扯了扯嘴角,“他家救过我家,他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
老汉一壁往灶膛丢柴火,一壁道:“你放心嘛,俺绝不这样逼你。”
善禾干笑了两声。
大概一炷香时间,水沸了。满屋炊烟呛得善禾咳嗽落泪。老汉见了,笑着:“多烧几次你就惯了嘛。”
善禾望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水,拿水瓢舀了一勺,凑近眼前看了看,道:“水里这是什么?”
老汉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走近:“啥嘛?”
善禾指了指大锅里的热水:“你自己看,锅里好多。”
老汉凑近看:“没什么嘛。”
“你靠近点看,黑乎乎的,特别小,漂在水上。”
老汉一壁道:“虫子吗?没关系,都烧死了,能洗。”一壁把脸更凑近。
“你仔细看,真的有!要是虫子,你把它挑出来!我见不得虫子。”
老汉几乎要把脸贴到锅上了。
善禾咬紧牙关。
不能杀人。
她犹豫了,迟疑了。
可若不如此,她与梁邺必死。
善禾猛地抬起手,将一瓢沸水照老汉后脑浇下。
她听见一声哀嚎,凄惨的叫声,揪得她心疼。可善禾并没停止动作,她抬起满是水泡的手,忍着烫将老汉的头按进沸水中!
她知道老汉会很痛,所以她高喊了句“对不起”。可她没想到自己也很痛,因为她为了按老汉的头,自己的手也伸进滚水里了。
她被烫得哭出来,两只手仿佛生了意志,自己从锅里弹跳出来。
十指连心呐。她望着自己两只隐隐冒血、泛红的手,放声大哭起来。她好疼,真的、真的好疼。
失了善禾的压制,老汉很快从滚水锅里挣扎起来。他被善禾激怒了,捂脸哀嚎了几声,掀起一角眼皮,朝着善禾就冲过去。他一头把善禾顶得摔在柴火堆上。码得齐齐整整的干柴四散坠地,善禾倒在上头,身子□□瘪瘪的柴火顶得蜷缩起来。
老汉已不管不顾,一壁因脸上的痛而哀嚎嘶吼着,一壁冲上来按住善禾的手就要殴打她。
善禾想拿柴枝还击,可手刚触上去,就被疼得弹回来。她抬起泪眼,老汉扬起的巴掌已至半空。
打就打吧,她挨过不少人的打了,从三年前阿耶被斩,谁都能打她。
可这一掌并未落下。
倒是老汉怪叫了一嗓子,往侧边倒去。
梁邺从他肩上拔出血淋淋的菜刀。
老汉倒在柴火堆上,蜷起身子,捂着肩,疼得嘶嘶叫。
善禾怔了怔,看见梁邺背倚土墙,一点一点瘫倒在地。她忙挣扎着站起来,跑到灶前,忍痛舀了一瓢水往老汉身上泼。
梁邺咻咻喘气:“朝……朝伤口泼……”
善禾便再舀一勺,颤着手对准老汉的伤口,不敢动作。
梁邺:“泼!”
善禾犹豫了一下:“我……”
“泼!”
善禾闭紧眼,咬咬牙,挥手泼出。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凄厉叫声,划破寂静深夜,旋即戛然而止。
善禾忙睁眼,老汉头一撇,已晕死在柴火堆上了。她忍不住上前去看,颤着手指往老汉鼻下探了探,还有气。还好,她没杀人。
梁邺抬头把屋内望了望:“他死不了。善善,你去寻个绳子,把他……把他捆起来罢。”
善禾依言照做,按着梁邺所教,将那老汉捆得结结实实。锅底还剩两瓢温水,善禾寻来一块稍稍干净的布巾,忍着痛,把巾子洗了洗,先给自己把脸上黏的血擦干净,再重新洗净,蹲在梁邺身边,一点一点给他也把脸擦了。
干净肌肤重新露出来,连空气也变得鲜甜。四目相接,二人皆忍不住含泪笑开。
梁邺弯了唇瓣,用力抬起手,把善禾的碎发拢到耳后,轻轻笑着:“善禾,我们……一起活下去了……”
善禾本想扶他至寝屋的土炕躺下,自己重新烧水热饭。但梁邺不肯离她半步,就靠在墙角,不错眼地看善禾在灶台忙活。他们都没做过这种活计,摸索着把火生起来,把水煮开,满屋青烟把彼此晕染得朦朦胧胧的,只听见对方的咳嗽连连。梁邺忽而觉得安心,分外的安心。他在心底想,要是就这样跟善禾过日子,也蛮好。
善禾端着一碗水走近,她大抵是用脏了的手抹过眼泪,此刻脸颊几道灰痕,像只花猫。眼眸也重新有了生气,晶亮又湿润,胜似初秋的露珠。梁邺感到喉间干涩,他忽然希望善禾现在同他说,眼睛教什么东西给迷了,而后他会借着给她吹眼睛的机会,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舔.舐这对眼珠。一定要轻,一定要缓,不能吓到她。待心满意足了,他会和善善相拥着躺在日光或月光下睡去。在日光下,肌肤便泛着熠熠生辉的白金色,在月光下,肌肤则披了鸭蛋青色的薄纱。
梁邺此刻当真是心满意足。他活下来了,是善善救的。从今往后的每一夜,他都要吻她万千。他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开。
吃喝完毕,善禾扶着梁邺去寝屋休息,老汉仍晕着,静静躺在柴堆上。
土炕上就一层薄薄的褥子,躺在上头硌得身体疼,但聊胜于无。梁邺倦极了,阖上眼,没多久便睡着了,手却紧紧握着善禾的手,浑似怕她跑开。
翌日清晨,善禾早早醒来,天际已亮起鱼肚白,而初阳并未高升。善禾用十指把头发梳了梳,拢好,才跑到厨房,见老汉躺在柴火堆,咻咻地喘气。他脸上被滚水烫得模糊,十分可怖,善禾吓得一个踉跄。老汉听见动静,扭着被麻绳捆紧的身子,瞪起眼来不住地骂善禾。
善禾举起老汉的钉耙,作出防御的姿势,才发现这钉耙竟很有些份量,那昨晚老汉怎就如此轻易地将它举起?
厨房的动静不但吵醒了梁邺,还吸引了不远处的一对人马。他们御马而来,停在篱障外,纷纷下马。
善禾几近崩溃,怎么还有追兵!
院里的人四下打量着,见到善禾,前头那个大喊一声:“大人,这里有个女人!”
走在后头穿官袍的,则近前一步,把善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温笑起来:“这位娘子,你认得梁邺梁大爷吗?”
善禾握着钉耙不敢动,一侧是这些来历不明穿官袍的人,一侧是地上的老汉。她面色惊恐,颤声道:“你是何人?”
那位大人见善禾如此答,忙笑道:“他在里头罢?你别怕,鄙人是这京畿县的县令,姓张,速速引我去见你家大人。”
善禾如此听了,又见他谈吐有度,身上确实是官服无疑,这才缓缓搁下钉耙,走在前头领路。
张大人一见了躺在土炕上的梁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吩咐手下小厮就近去赁辆马车,又让人把吃食药物悉数取来。
善禾站在墙角,忽而觉得这位张大人分外眼熟,却也想不起来。
梁邺挣扎着起身,朝张大人拱手作揖:“多谢……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张大人坐在炕沿,却笑:“梁大,你真个忘了我啦?”
梁邺皱眉,细观其面,缓缓道:“是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