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怔忪着,终于低低道一个“嗯”。
他半个身子压在她身,好容易将他扶进棺材里去,善禾忽而有些后悔,太不吉利了,万一他阳寿未终,偏偏这口棺材把黑白无常勾来,怎么办?善禾忙扶着棺材边沿,也要躺进去。她会挡在梁邺身前,把黑白无常挡回去的。
身后冷风飒飒吹响树叶,老鸹栖在枝头,寒目凝视着棺材里外的两人。
老汉距善禾只有一步。
“你们是谁!”
善禾吓了一跳,转过身时,一张狰狞丑脸迅速贴近,无限放大,善禾吓得差点跌入棺中。
“你们是谁!”老汉说话时,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渍渍的牙。
-----------------------
作者有话说:善善就是生命力超级顽强、柔软又坚韧、灵魂有香气的人!
美貌和画画好看只是善善最平平无奇的优点,品性温良、柔软坚韧是善善最耀眼夺目的品质!
善善就是万人迷,见色起意的万人迷对善善来说太肤浅了,善善是人格魅力的万人迷!所以梁老太爷喜欢她,兄弟俩都爱她!还有晴月、妙儿、吴天齐……只要与她相处,没有人会不爱她!
善善到哪都能过得好,在闲适平安的环境里她好上加好,在恶劣环境里她也能用荆棘铸造自己的血肉,一切与真善美有关的事物都会围绕着她。她就是神女!就是地母!
第73章 “俺只想要个传宗接代的……
躺在棺材里的梁邺也听见动静,勉力抬眼望去。
善禾腰抵着棺材板,料想此人便是这间茅屋的主人,她抿了抿唇:“老伯,我……我们……”她不知如何分说,倘若直言遭人追杀,未免惹他生疑。若他再嚷出去,岂非招引金安福那伙人更快寻来?
她咬了咬牙,尽量把他们遭人追杀的事抹去:“我家大爷受了些伤,借您宝地一宿,明儿早上就走。”说罢,善禾忙拔下鬓间一枚银簪,双手奉上。
老汉手持钉耙,狐疑接过簪子,心里百转千回。他夜半被人吵醒,竟发现两个浑身浴血的人,躺在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寿棺里,他如何不被吓到?老汉掂了掂簪子,再抬眼时,他把目光落在善禾的一对耳环上。
是梁邺送她的那对金耳环。
善禾立时明了他的意思,急卸了耳环奉在掌心,哀哀乞求道:“老伯,实在是伤势太重,我们又与家丁走散了,万不得已才投奔到您这里来。明日我们便走!等与家仆汇合,我家大爷必定另有重谢的!”
老汉接过金耳环,就着微光细看成色,见是真金,心里不由一惊。他复看善禾,这才发现,善禾虽然鬓发凌乱、衣衫褴褛,但细看,五官清丽、细皮嫩肉,显见的不是个村妇,倒似高门大户的姬妾小姐。老汉近前,又望了望棺材里的梁邺,只见梁邺锦袍染血,喘息滞涩,半阖着眼也在审视他。
老汉收了钉耙近前,伸指按了按梁邺的伤口,疼得梁邺立时涌出泪,缠好的绷带上血色晕得更大。老汉又把手指伸到梁邺鼻下探了探鼻息,脸色更沉:“这叫‘受了些伤’?”
“他没事的,只要歇一晚上就能好!”善禾急急分辩。
老汉再把善禾上下打量,沉吟片刻,而后把耳环簪子全攥进掌心,开口道:“俺寿棺教你们弄脏咧。”
善禾忙答:“等得了救,我们必定重新置办一副上等寿材,给您老送来。”
老汉又说:“若你们得救后翻脸不认这话咧?又或者忘了,俺找哪个理论?”
善禾强笑:“不会的不会的!您救了我们,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
老汉道:“也没个信物。”
善禾想了想:“您有纸笔吗?我立个字据,到时候——”
老汉一脸正色道:“那你留下罢咯。”
善禾没反应过来:“什么?我留下什么?”
老汉直视善禾道:“俺没娃,缺个烧灶婆给俺留个香火。你留下,俺就不要棺材咧。”老汉知道孩子与贞洁对一个女人的意义,“生了娃,你要走俺也不留你。”
生了娃,哪个女人跑得脱?老汉心里清楚。
善禾齿关发颤。眼前这老汉满脸沟壑,污秽狰狞,竟将这般龌龊言语说得如此平常!她一想到老汉方才的话,胃中便忍不住地翻涌。
但到底不行,不能再让梁邺露宿野外了,哪怕不被金安福的人发现,恐怕他也难挺得过今夜,得让他好生歇一歇。善禾忙跪下,这遭她把梁邺送她的一对金镯也褪下来了。善禾捧着镯子,两掌合十:“求求您,求您发发慈悲!这些都给您,让他在这躺一晚就行!我们不会扰了您的!”
老汉冷笑道:“大半夜这么重的伤,哪个敢收留?说不定还要惹祸上身,俺可不敢收留你们。你不同意,你把他带走就是,俺也不做强占便宜的勾当。”说罢,他两手横握钉耙,作势驱赶善禾的样子。
梁邺费劲抬出一只手,撑在棺材边,他艰难开了口:“走……走……”
走哪去?不知道。大不了死在路边,也断不能教善善做这样的事。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上半身挣起来,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冷汗涔涔。
“善善,我们……我们走……”
善禾急得要哭,去哪儿呢?她知道这是梁邺一时的意气,他如今连走路都难,她又背不动他,去哪呢?
老汉看向善禾背后,朝远处努努嘴:“你们人来了。俺棺材教你们弄脏咧,你们走了,可得赔俺一口新的。”
善禾匆忙转身,远处山坳确实有一团火光,正往这边跃动。善禾想起来,那是莲池的方向。这不是救兵,这是追他们的黑衣人!善禾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给老汉磕头,泣声道:“求求您!救救我们罢!那些人是赌棍,打了我家大爷,现在要弄死他!”
老汉唬了一跳:“还有追兵?”
善禾含泪点头。
老汉眼珠子一转,忽将钉耙直指梁邺咽喉,厉声喝道:“滚!快滚!你们的事你们自家解决,与俺老汉没得关系!”他声音也愈发大起来,一副要把人引过来的样子。
梁邺气得目眦欲裂,偏偏此刻浑身再没有力气,如今外头又有追兵,这里又待不得了,正是山穷水尽之时。梁邺望着自己面门前生锈了的钉耙齿,心底不住地悲望,难道最终还是要葬身在此地?他复望善禾,她还跪在地上,含泪求这老头。梁邺吐纳出一口浊气,道:“善善,你……走罢……我死了,就好了……”
善禾毫不理他,她双手合十,哭着求老汉:“求求您,别把他们引过来,他们要杀人的!求求您!救救我们罢!您要多少钱,我都能给!”
老汉一笑:“俺不要钱,俺要个传宗接代的娃娃嘛。”
善禾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老汉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大爷伤这么重,俺要是救了你们,那是救命的大恩嘛。俺要个娃娃,划算得很嘛。”
梁邺哑声催促:“薛善禾!还不快……快走!”
善禾抬眼看向老汉,那布满沟壑的、干瘪的脸此刻微微亮了起来——火光比方才更近了。
善禾喘息越来越急,合十的手慢慢攥紧,握成两拳。她闭了闭眼,泪坠两腮,终是道:“好!您救他,我给您生孩子!”
梁邺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黑了又黑。
老汉笑弯了眼,钉耙一推将梁邺搡回棺中。老汉朝善禾道:“那你进屋嘛,外头俺来应付。”
善禾握着那对金镯,麻木地站起身,声音也渐渐没了生气:“您一定要救我们……”
老汉笑呵呵道:“那肯定嘛!”
梁邺倒在棺材里,胸膛痛得愈发厉害。他挣扎再要起身,暗哑的声音不住地唤善禾的名字,教她快走,教她不必管他,可棺材外只是死寂。
老汉把板车上盖了柴草,遮住梁邺留在上头的丝丝血迹,方转身走到棺材旁,朝里瞥了眼梁邺:“她同意咧,你要死,你自己走嘛。俺要同她过日子生娃娃咧。”
梁邺气得咻咻喘气。
老汉推着棺材盖儿,一点点阖上。他一壁推,一壁慢悠悠道道:“她好心救你,你别不识抬举嘛。你这么大动静,被人发现了,你死了倒干净,她还是要同俺生娃娃的嘛。”老汉觉得自己实在是仁至义尽,他现在其实大可以一个钉耙把梁邺戳死。他是庄稼汉子,做惯了农活,就是现在把梁邺与善禾都杀了,也费不了他多少力气。可这是个不吉利的事,老汉不愿意去徒增罪业。像现在这样,救了棺材里这个汉子,他又能得个过日子的烧灶婆娘,生个大胖娃娃,实在美得很。
棺材里的动静果真慢慢小起来。等棺材盖儿彻底阖得紧实,人站在外头,一点也听不见梁邺在里头的喘息了。
老汉把院里的土踏了踏,将善禾与梁邺来过的痕迹全部踏平,这才捶腰入屋,掩紧木门。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已到小院儿篱障之外了。
善禾贴墙角站着,看火光穿过纸糊的破窗,一缕一缕地射进来。老汉再把善禾上下一打量,满意笑了笑,抬起手,要替善禾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实在是新鲜又稀奇。善禾却头一偏,躲开了,她轻声道:“身上脏。”
老汉有些不痛快,皱了眉,正要说什么。
善禾又轻声道:“他们好像进来了。”
约莫有两三个人踹开篱笆门,走近小院里来,四下里正打量着。
老汉指了指土炕:“你上去装睡。”
善禾只好上了炕,扯起那打满补丁、污渍斑驳的破被子,蒙头卧倒。
老汉等善禾躺好了,方装作被吵醒的样子,开了门,缓声问道:“你们是哪个?”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一眼老汉,粗声横气地:“有人经过没有?”
老汉慢腾腾挪到院里:“就你们嘛。”
“除了我们。”
“那没有了。俺这里,十天八天的都看不到个人影。”
为首的黑衣人朝他屋里张望一下,里头黑漆漆的,又脏又乱,不禁蹙了眉。他又问:“这附近有村子没?”
老汉想了想,笑起来,露出一口黄渍渍的牙:“那可多了。京畿县下面十二三个村子呢,光俺门前这条路就通着三处。官爷们要往哪去?”
“哪个村最近?”
老汉往西一指:“往西走个四五里就到了,俺也常去那儿哩。”
另一个黑衣人却道:“搜一下,万一他说谎。”
老汉便侧身让他们进屋。
三人大步入内,举火四照,但见屋室逼仄,家里没有柜子,地上摆满了东西,连吃饭用的豁口碗也摆在地上。三人皱眉更深,其中一个举了火把往寝屋一照,只见炕上分明睡着一个人!他厉声道:“这谁?”
老汉站在后头,笑道:“俺老伴儿嘛。”
那人把火把往前抻了抻,见被褥隆起个小小的人形,确实是个女人的体格。他要走近再看,老汉忙喊了声:“芳儿!来客了!”
善禾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她假意在被子里翻了身,又懒又哑地嗯呀一句,继续装睡。
黑衣人见那床被褥污秽,露出的发丝蓬乱,连根簪子都没有。他嫌恶地瘪了瘪嘴,朝身后二人道:“不是那女人。”又见屋内连衣橱也无,无从藏人,遂道:“走罢。人不在这。”
于是三人退出茅屋,行至院落里时,三束目光忽凝在墙角棺木上。
老汉见状忙笑道:“无儿无女的,俺们提前备个归宿。”
其中一人道:“怎就一个?”
“还差点钱嘛。”
那人转头问身边兄弟:“会不会躲在这里面?”
另一人道:“打开看看。”
老汉这下有些紧张了,他面现难色:“这不吉利嘛。”
那人瞥一眼老汉:“那你自己推开。”
老汉没法,只得走上前,抵着棺材盖儿。他假作费力推挪棺盖,才移动寸许便气喘吁吁,解释道:“棺材盖儿最沉的嘛,好木料都在这上头。”他歇了一口气,继续就要推。
黑衣人已等得不耐烦:“成了成了!梁邺重伤,那女子也无此气力,走罢!”三人相视一眼,呼喇喇阔步离了院子,翻身上马,朝老汉丢下句:“果真没人来过?”
老汉站在棺材旁,手还抵着棺材盖儿,朝他们一笑:“有人俺能不告诉官爷您嘛?”
那七八人便举火扬鞭,朝西疾驰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