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一怔。
她垂眸:“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啊?”绿珠重新打量善禾一番,有点惋惜又有点窃喜,“那还不如外室呢。”
善禾没说话。绿珠继续道:“不过,我听我家二爷说,梁大爷身边估摸着就你一个,纳你进门,应该是早晚的事。等过了他家老爷子的事,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善禾却悠悠道:“为什么一定要当妾呢。”
绿珠愣了愣,旋即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响:“不当妾,还能当什么?薛娘子,薛姐姐,你是有奴籍的呀!人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不是?你要做那正头娘子,好歹先得把奴籍熬没了不是?从丫鬟到妾,再从妾到继室,这才按部就班算个章程,对罢?”
善禾望向绿珠,但见绿珠圆圆眼睛晶亮清明,教水汽蒸得干干净净的。善禾反问道:“绿珠,那你呢?你的章程是什么?”
绿珠闻言,立时转过身子,趴在石头上,笑眯眯道:“我呀,我的路比你难走些,我得先有个孩子傍身。”
善禾皱眉:“为什么?”
“二爷身边像我这样的,且有两三个呢。他屋里又有一个正头太太,又有两个姨娘,我若没个一男半女,怎的进门?”
“然后呢?”
“然后我就进欧阳家的门了。只要能进门,我就能让二爷把心放在我屋里,我就能让他家老爷子也欢喜我。再然后,我就只要把孩子拉扯大,最好再多生几个,安安静静地等他正头娘子死了就行了。”
善禾受了一吓,两眼睁圆:“你……”
“怕什么?二爷身边的那几个,没有不是这样想的呢!连二爷都知道。”
“那为什么要他夫人死?”
“为什么不要她死?她不死,我哪有出头日?我孩儿哪有出头日?”
“……那如果欧阳二爷的夫人,好好儿地活着呢?”
绿珠嘻嘻笑着:“怎可能?二爷身边这么多女人,就算我们不动手,她能咽的下这口气?大宅院里,人一多,就得乱,人一乱,她就得动气。再长寿的命格,也要气得短命了。”
善禾把眼低下,不免想起早间与他们开诗会的绿珠,才思捷给、谈笑风生。谁知锦绣罗裳下,竟藏着这样一副身躯、这样一颗心肝。善禾叹口气,接下来与绿珠的话,也多是绿珠说、绿珠问,善禾简短地应她一两句,却不敢深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爷们那边伺候的丫鬟小步走来,请善禾过去。
善禾讶道:“我?”
绿珠笑着推了推善禾:“薛娘子,你不过去,我家二爷也不好来呀。”
善禾听了,这才随丫鬟一道过去。
梁邺仰脖靠在浴石上,团团乳白色水雾氤氲弥漫。他闭着眼,眼梢唇瓣皆被蒸得嫣红盈润。听得动静,梁邺睁开眼,但见视线中倒转的薛善禾,跪在地上,弯了腰身俯首看他。他不由嗤地笑开,露出一排白牙,悄然掬了一小握温泉水朝她身上洒过去:“来了?”
善禾湿了半张脸,气得拧眉,跪在泉边,两掌合拢,也是掬了好大一捧水回敬过去。
二人如此一来一回,很快善禾身上也半湿了,缎袍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把那窈窕轮廓勾勒分明。梁邺立在水中,看善禾这半湿的模样,动作顿住,定定地看她。
他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善善……”
善禾也臊了脸:“是你先弄我的。”
未待梁邺回答,外头先自响起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欧阳同扬的声音混在里头。梁邺与善禾俱皱眉看去,只见一身量中等的生脸男子,两手提剑,大步闯进来,欧阳同扬跟在他身后,一叠声告饶道:“三爷!三爷!收收手罢,看在我这薄面上,您就收收手罢!”
那男子冷笑一声,全不理他,气势汹汹提剑进来,扬声喊道:“梁邵呢?梁邵!给你三爷爷滚出来!”
他走近了,善禾与梁邺方看清此人面目,鼻子以上清秀俊逸,鼻子以下……嘴却歪得厉害,竟似两张脸。
裘茂提剑走近前来,把池中梁邺的脸看分明后,脱口而出:“你不是梁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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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因为我9.13有个考试,所以这周隔日更啦[爆哭]
等过了9.13继续日更哈,后面我想每周更六休一[粉心][粉心][粉心]
第70章 挟善禾以令梁邺
梁邺瞥眼他手中的剑,刃都未开,不由得冷笑一声。他自池中起身,从从容容行至搭衣袍的架子旁,取了缎袍披上。他先对善禾道:“回去等我。”而后才同来人道:“阁下哪位?”
裘茂眯眼看他这通身作派,早忆起眼前人是谁。裘茂双手奋力举起剑,高声道:“把你弟弟叫出来!”
善禾见此人口口声声要见梁邵,心底不由得不疑。她口中虽应了梁邺,却不想走,小步移至架子后,藏住半只身子,端看此人接下来如何。
裘茂又催一句:“把梁邵叫出来!”
梁邺也已认出他来,一步一步靠近他:“梁邵不在,他去北川了。”
裘茂再忍不住,歇斯底里喊:“那你写信教他回来!”
“你有什么话,不如同我说。”
“你?”裘茂冷啐一口,“你比梁邵更可恶!”说罢,两手提剑,就冲梁邺面门劈上来。
梁邺轻巧侧身避过。他亦沉了脸,冷声斥道:“裘三!你疯了!”梁邺出手迅疾,当机立断劈中裘茂手腕,宝剑咣当坠地,寒光凛冽。裘茂见状,嘶喊着扑到梁邺身上,扯住他襟子就要撞去,却被梁邺扣住手腕,反剪着手辖制住。
他一脚踢中裘茂小腿肚,迫其跪在浴石上。他久疏武艺,拳脚不比往日迅疾,但对付裘茂这么个含鸟软骨头,也是绰绰有余。当下裘茂被他拧得哀嚎连连,吓得欧阳同扬匆忙近前,哀求梁邺松手:“稷臣,快快松手罢!他父亲可是兵部尚书,当今齐王也是他表叔啊!”
“呵,当初欺了我家阿邵,现在还敢上门寻衅。不教他尝些苦头,如何对得起今日这般阵仗?”说罢,梁邺更是加重手劲,强拧得裘茂腕子几乎要翻转过来。裘茂不住地倒吸凉气,泪涌如泉,没口子地唤着梁邺名字,告饶不休。
“梁探花——”一道厉声自不远处破空撞来,“别来无恙啊?”
众人回头望去,但见一昂藏八尺、面阔体壮的虬髯汉子轻松挟持住善禾,一柄钢刀明晃晃架在善禾纤细脖颈上。此汉子身后,又齐齐整整雁列排开十数名彪形大汉,俱着黑衣、操钢刀。看那架势,便知是练家子。
梁邺心头一紧,身侧欧阳同扬已然赔笑上前:“金二哥大驾光临,怎不先知会一声?小弟也好提前准备准备呐。”
原来这金二哥名唤金安福,系京都最大赌坊无极场的当家人。前时欧阳同扬在无极场欠下一千二百两的赌债,便是这金二哥日日追讨,差点逼到欧阳府上去。同扬实在躲不过,这才请了梁邺帮忙周旋,方偿清债务、平息事端,没教欧阳侍中发现。因这金二哥行事狠辣,手上人命无数,偏又从来不曾伏法,故而坊间又唤他“阎罗金”,等闲不敢招惹。今日他寻到无有园来,又带了这么些人,可知来者不善。
金安福朗声笑起来,美髯直颤:“欧阳小哥儿,你倒作得一手好戏!”他两目直盯梁邺,手中狠劲儿也没消减,拧腕把刀喂进半分,善禾脖颈上立时渗出血来。
梁邺吓住,急道:“金安福!你要如何?且放了她。有什么,只管冲我来便是!”
金安福“啧”了声,刀锋上挑,抬起善禾的下颌:“我还当是个丫鬟,没成想竟是梁大爷心尖的人,倒省却那许多麻烦了。”他朝跪在地上的裘茂努努嘴,“梁邺,你先放了小茂儿。你我二人,才有谈的余地。”
梁邺二话不说,立时松了禁锢的手,把裘茂丢在地上。
金安福道:“小茂儿,这就是伤你那人呐?来,把剑提起来,往他身上砍去。今儿你金爷爷给你做主,有怨报怨!”
裘茂跌跌撞撞爬起来,声气委屈,颊边早堕了泪:“金二哥,不是他,是他弟弟!去北川了,人不在这儿!”
梁邺厉声喝道:“够了!金安福,你究竟意欲何为!”
金安福冷笑一声,眯了眼:“梁邺,我素来钦敬读书人,更莫论梁大爷您这样一举摘得探花郎的才子。金榜放榜那日,我还遣人给你送礼了呢,你忘了?梁邺,我金某人自问从来不曾得罪过你,你何必紧紧追着不放?”
梁邺抿唇道:“非梁某紧逼。追着你不放的,是大燕律法。”
金安福忍不住冷哼出声,他那粗粝大掌扣住善禾肩膀,直痛得善禾泪坠云腮。金安福半仰脸,乜斜着眼看梁邺:“梁邺,此间皆是我的人。据我所知,此番你过来,除了这小美人,便只有你那个小厮成敏了罢?今夜,你出不去无有园。若想你和小美人平安回去,需索按我说的做。”
“你要做什么?!”
金安福一笑:“把你这些时日寻得的,与我无极场有关的所有卷宗,全部取来!教成敏去取,你和小美人在此为质。”
梁邺瞳孔骤缩。原来金安福今夜此行的目的,竟在于此。梁邺心下千回百转,再抬眼时,面色已渐渐冷静下来:“取来卷宗之后呢?”
“自会放了你们。不过,若是取不来——”金安福凑近战栗的善禾,大掌游移往下,最终落在善禾半湿的腰间,狠狠一掐,痛得善禾惊呼出声。金安福笑道:“你得把小美人和你的右臂留下。”
垂在身侧的两掌慢慢攥成拳,梁邺牙关咬紧,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溢出:“你就不怕我脱身之后,官府着人拿你?”
金安福满不在意:“可有证据?”他瞥眼早缩在一旁、吓得如同鹌鹑的欧阳同扬,“还是说,你是说他?梁邺,你怎不想想,我这些带家伙事的手下,如何就这般光明正大地入了无有园?”
欧阳同扬闻言,早吓得跪在地上,面朝梁邺合掌告饶:“梁邺,好弟弟,都是愚兄的错!愚兄实在没办法啊!五百两的窟窿,这遭我实在是填不上了!你把卷宗给他罢,无极场的事,你莫要再管了!回去后,我让父亲帮你进门下省!金二哥说了,你若进了门下省,日后我们就都是兄弟,不仅不会寻你麻烦,也不会寻我麻烦,还会帮你升官!”
梁邺恍然。怪道欧阳同扬这次再三邀他来无有园,原来是早与金安福勾搭在一起,做了个局就是要引他上钩!前些日子他助欧阳同扬还清赌债,没成想短短数日,他又欠下五百两巨资!这番还要把他卖了,就为了这五百两!梁邺望了望同扬,指节早攥得泛白。
他默了片刻,才咬牙道:“行!成敏不在玉清泉,你找两个人,跟我一起过去,我亲自教成敏立刻回京取卷宗来。但她,”梁邺看向善禾,“你得好生伺候着。”
金安福大笑:“你乖乖听话,她还是你的女人。你不听话,她就是俺这兄弟们的暖床婢了!”
善禾一听,脸色唰的苍白下去。她本被金安福挟持着,那钢刀已架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善禾浑身抖如筛糠,泪也控制不住,直把胸前衣襟悉数染湿。她望着已与金安福达成约定的梁邺一步步走近,轻声同她说:“等我。”而后再一步步越过她,朝外面走去,把她孤零零抛闪在此间,将她孤零零弃于豺狼之中。善禾顿觉心碎如绞。
金安福、裘茂,另有八个彪形大汉聚在这小小的温泉旁,目光齐落在善禾身上。她只能将乞求的目光递向此间唯一认识的欧阳同扬,熟料四目相接的一瞬,同扬登时垂下脸,躲避她的视线。
金安福垂下钢刀,把善禾掰过来,朗笑着将她四下打量干净,大笑道:“瞧瞧这气派!探花郎的眼光,就是比你等俗物高雅!”众汉无不齐声附和。
裘茂揉着手腕贴上来,声气婉转:“金二哥,我要找的,不是这梁邺,是那梁邵呢。”
金安福拧眉道:“那梁邵现在何处?”
“才刚梁邺说,他去北川了,想是投军去了!”
金安福笑道:“小茂儿,这便更简单了。去北川九死一生,哥哥随意派两个人过去,替你料理了他——”
善禾吓得一激灵。
“别!”裘茂扑到金安福结实手臂上,楚楚动人地仰起脸,“别,我要活的!”
金安福拍了拍裘茂的脸,笑着:“茂儿,好个多情种子!到这田地了,你还想着他呐?”
裘茂伏在金安福臂弯,把眼底失落之色掩去,柔媚万千:“哪呢,我有金二哥,谁还想他?”
这裘茂妩媚风流、妖娆放.浪之处,比之绿珠,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善禾看得阵阵难受,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去。
那金安福见善禾这般情状,心底不觉痒起来。他虽是无极场的东家,平素男女不忌,也得过教坊司花魁行首的趣儿,可谓是阅人无数,好坏胖瘦照单全收。虽也有清雅婉约的,可今日见了善禾,又觉得从前那些终究比不得这样出身清白的好。更何况是探花郎梁邺看中的人?
但金安福到底念着这是梁邺的人,而况他今日前来,除了销毁卷宗,更重要的,便是尝试拉拢梁邺。只是就这么放过这小美人,却也不甘心。
于是,金安福笑着拍了拍裘茂的脸,转而抬眼同善禾道:“你,下水去。”
善禾脊背一僵,依旧垂头站着不敢动,装作没听见。
金安福以为是自家没唤她名字的缘故,便问同扬:“她叫什么?”
同扬谄媚笑着:“只知道姓薛。”
“哦。”金安福扬起粗眉,“薛姑娘,我这弟兄多,实在站不下脚了。你先下水泡一泡罢。”他又补充了句,“不必脱衣。”说罢,一行人无不哄笑起来。
裘茂却剐了善禾一眼,暗暗翻了个大眼白。
善禾霎时觉到羞愤交加,眼泪啪嗒啪嗒坠落,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不吭声也不挪开半步。
金安福有点不耐烦了:“聋啊?”
同扬赔笑着正要给善禾解围,忽听出口处传来一声闷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梁邺满脸是血,正从金安福一位手下的身上,沾血带肉地拔出钢刀。
梁邺并指拭去刀上鲜血,眯了眯眼,沾满血的睫毛遮住泰半视线,他淡淡一笑:“好钝的刀,斩此等货色,倒也罢了。”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剩余的七条汉子立时挥舞着钢刀冲将上来,将梁邺团团围住。金安福忙丢开裘茂,掣住善禾以作人质。
梁邺提刀迎上去,与他们斗在一处。但他此番回来,意不在杀人,他只要救走善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