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敏笑道:“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咱夫人的嫡亲大姐,文阳伯孟府那位呀。”
彩屏还欲再问,卫嬷嬷却截住话头:“好了!好了!都紧着时间用了膳,早些把东西规整利落,也早些安歇罢。彩屏,爷回来少不得要沐浴,热水该烧起来了。”她略一停顿,“罢了,还是彩香去张罗罢。你照旧收拾东西去。”
彩屏一听,立时吊起眼梢,冷笑道:“是了,咱们屋里统共就彩香一个周全人,旁人烧的热水怕是有毒!”说罢,扭身便回房用膳去了。
卫嬷嬷显是早惯了她这脾性,瞥眼彩屏背影,只站在后头追上话:“那是自然!单论一件,彩香说话,从来就不夹枪带棒!”
妙儿原趴在窗后,开了条三指宽的缝儿偷听,闻得此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转过身,面朝正于桌边布菜的善禾,忽地拔高了声量,脆生生道:“呀!娘子好偏心,给晴月夹着好肉好菜,我碗里怎就那么一点儿!想是晴月姐姐平素体贴周全,好得让娘子把心也长偏了。”
善禾正执箸布菜,闻言微不可察地拧眉。她抬头瞪妙儿一眼,却见她眼中狡黠闪烁,知她是故意刺卫嬷嬷,温声道:“你嘴巴太厉害,我不能不偏心。我虚长你几岁,想来也是年岁上来了,比不得你年轻会说话儿,脑筋也转不过你。再不拢着晴月,迟早你要越到我头上去。”
成敏在外间听得分明,也忍不住翘了唇角。抬眼见卫嬷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朝她略作了个揖,自退出去与成安他们用膳了。
妙儿高高兴兴坐回来,晴月小心看着善禾与妙儿,忧心道:“娘子,我们这样,会不会惹卫嬷嬷不痛快。”
善禾挖了一勺饭,上头盖着肉菜,送到晴月嘴边:“怕什么。她自己说话处事不想着顾虑顾虑别人,也怨不得大家都厌她。”
晴月叹口气,自吃饭不提。
妙儿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才刚成敏哥哥说的‘姨太太’,是谁呀?怎么没听说过?”
晴月也带着惑色去看善禾。
善禾便道:“我也是从前老太爷在世时,听老人家说的。二位爷的母亲,也就是早逝的夫人,虽与舅老爷、姨太太都是嫡出,但是夫人是续弦所生,舅老爷和姨太太是先头原配妻子所出,且都比夫人长了好几岁,因此比不得同父同母、年岁相近的兄弟姐妹亲近。”
“后来姨太太出嫁,夫人也才十岁上下,更是没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了。而况姨太太的夫家是文阳伯府,那等勋爵人家,也是有股傲气的,总是要亲戚们巴结他们,不肯向下主动结交。可惜因海陵县那场疫病,老爷夫人早亡,老太爷又是长辈,总没有长辈舔着脸巴结晚辈的理,如此亲戚关系更是疏淡了。”
妙儿眉头一蹙:“一家子亲戚骨肉,也还有这么多心思,也不累得慌!”
善禾点点头:“从前是傲气使然,如今是不得不这样的。”
“这话怎么说起?”
“五六年前,姨太太的长女孟大姑娘入宫,第三年诞下公主,现在似乎已是昭仪娘娘了呢。孟家如今也算是皇亲国戚,也不好与亲戚们太近,怕一招不慎,落个外戚干政的名头,只好小心些。”
三个人如此说着,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把文阳伯府孟家的影儿拼凑出来,可惜三人在梁家时间甚短,也没有与施家、孟家打过交道,这会子再怎么说,也是从前无心交谈里的只言片语。既无确切信息,也便没有再说的必要,很快话头转到苍丰斋上,三人又开始聊苍丰斋是如何如何阔洛宽舒。晴月伤还未好,今日趴在床上,不曾帮忙收拾东西。因此她只见到几个屋子,这会儿听善禾、妙儿所说,不时插嘴询问。
收拾碗筷之际,房门忽被敲响。三人愣愣转头,却见门框后立着一位妇人,正是今日引她们来苍丰斋的、周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盛妈妈。
盛妈妈道:“哪个是善禾姑娘?”
善禾缓缓站起身,无措道:“盛妈妈,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盛妈妈上下打量善禾一遍,方笑道:“姑娘换身衣裳,随我去花厅罢。”
“花厅?”善禾凝眉,“花厅不是正摆家宴么?”
盛嬷嬷走进来,看了看善禾的发髻:“头发也该重新梳一下。”她这才回答善禾所问:“是在家宴。方才邺大爷与老爷、太太说,他房里已放了一个人,就是姑娘你。这会子太太唤你过去呢。”
善禾心一坠。
盛妈妈宽慰道:“不妨事,老爷太太只是看看你。”她转头同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妙儿道:“别愣呀!快伺候你家姑娘梳洗打扮,老爷太太们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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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两章是过渡铺垫引出人物的,把接下来主要的活动舞台交代一下;下下章是梁邵个人章(没有跟善善的对手戏!),我会在章节名提醒的。
第53章 “等日后主母进门,你该……
花厅内已摆开红木八仙桌。施茂桐坐于主位,右手边是梁邺,左手边是周太太,再往下才是施元济及其妻、子。
周太太颇有些惋惜道:“蕊儿去华儿家玩了,要不然,她很该来与邺哥儿见礼。说起来,上回你们这几个孩子见面,都是十几年前了。”她同梁邺笑道:“想必你都忘了,那会儿你也才几岁。”
梁邺微一颔首:“是了,印象里只依稀记得见过元济表兄、明华表姐。”
周太太追上话:“那会子蕊儿还抱在怀里呢!你自然没见过她。”
梁邺点点头:“来日总归有相见之期的。”
施元济见梁邺面上淡淡的,处处有礼挑不出错儿,知他心里尚有隔阂。擎杯笑道:“阿邺,我敬你一杯。后日金殿对策,你必是要蟾宫折桂、手到擒来的。”
梁邺举杯道谢:“承兄长吉言。”
施元济搁下酒盏,闲话道:“这次在我家住下,一应琐事你是不必操心的。苍丰斋在后花园旁边,与后门紧邻。平素你要出去,直接走后门也使得。走正门,反倒绕远了。”
“舅母和兄长如此照拂,梁邺心下着实感激。只是,从前与祖父早已商议好,原是打算在京都置办府邸。等那边安置妥帖了,总归要搬过去的,也不好长久在此叨扰。”
周太太扬笑道:“便是叨扰,又何妨呢?这是你舅舅家、外祖家,很不必说这些生分话。”
梁邺望着她淡笑。
施茂桐沉声开口:“男儿丈夫顶天立地,开府立户,原是正理。不过,也不必着急。目今京都空置的院落本就不多,规制、地段,还要细细相看。”他眼风匀到施元济身上:“你既是营缮司的,你表弟立府,你也须得多加看顾帮衬才是。”
施元济含笑应是。
外头打起毡帘,盛妈妈双手交叠腹前,温声道:“老爷,太太,善禾姑娘来了。”
周太太扬声道:“唤她进来罢。”
本垂眸静坐的梁邺,这会子也不由不抬起眼。只见大红猩猩毡帘一荡,很快转出一抹藕荷色身影,上罩回纹锦对襟袄,下系鹅黄缕金裙,裙下隐隐露出两只素缎云头鞋。待善禾垂首走近,方见她满头墨发绾作单髻,斜插一支翠梅簪,贴着枚小小的莲花状花钿,再无其它珠翠。打眼看过去,只觉她身形清减,气质婉约袅娜,不似丫鬟,倒像哪家出来的闺阁小姐。
善禾立在下首,屈膝行礼:“奴婢给老爷、太太请安。”
周太太便笑:“起来罢。来,走近些。”
善禾依言挪近两步,依旧低眉顺眼的模样,端的小心恭敬。
周太太道:“抬头,容我细瞧瞧。”
善禾只觉自己如那戏台上的猴儿,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抬起脸。周太太等人俱看过去,但见一张润白鹅蛋脸上,两道平细的眉,中间略弯,下头镶一对含水杏眸,清明干净。鼻头含肉,鼻骨也细挺,是有福之象。唇瓣红润,微微抿着,又透着些拘谨。
周太太目光如尺,在她面上盘桓过两轮,方笑道:“果是个齐整孩子,看着就稳重。”
善禾心中不由冷笑。两年前施家人嫌她卑贱,这会子却是赞她齐整稳重了。
那厢施茂桐、施元济父子略看了一眼,早收回目光,兀自吃酒用饭。
梁邺目光始终凝在善禾身上,他见她面色容淡,指尖攥着衣衫,知她心头紧张,因笑道:“虽是家中丫鬟,但善禾性子沉静,也读过书识得些字。从前她在荣禧堂伺候,祖父一直很喜欢她。”
周太太听了,心头细细思忖,品着他的意思应道:“既是你祖父的意思,那更是好了。”
善禾一愣,恍然意识到梁邺这是要拿故去的梁老太爷给她做身份,暗示她是梁老太爷予他的,她是他房里来历干净的通房丫鬟!她咬紧唇,忍不住恨恨瞪他一眼。
梁邺恍若未见:“祖父原就极疼惜我们兄弟两个。”
周太太已让盛妈妈取来一只红玉髓镯子,笑着拉过善禾的手,一壁要把镯子给她,一壁忽见她腕上已有两只金镯,不由咦声笑道:“这两只金镯黄澄澄的,倒显得我这红玉髓不入眼了。”
善禾忙垂头要说话,帘外却响起一阵笑声:“什么不入眼?嫂嫂快说与我听!”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一华美妇人领着两个女孩儿打帘进来。这妇人穿金戴银,行走间环佩叮当,流苏摇曳。身后两个女孩儿,前头那个圆脸丰鼻,容色娇美;后头那个尖脸削肩,把眼眸低着,不敢看人。
梁邺见是生女眷,起身要避嫌。施太太笑着按住他:“这是你两个表妹,不必拘那些礼。”她含笑引孟持盈、孟持锦近前,温声道:“这是持盈、持锦。午间你来,她两个念书去了,不曾得见。”
梁邺只得上前与她二人厮见。
盛妈妈已唤人增设座椅,周太太起身挽施太太入座。行至善禾跟前时,施太太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从前不曾见过。”
周太太一笑:“邺哥儿房里的人呢。”
施太太莞尔含笑的脸僵了僵,不由深望善禾一眼,声气淡淡:“哦,邺哥儿房里的人。尚未娶妻,这么早就在屋里放人了么?”
周太太一听,又见她这会子特特把自己生的持盈、陪嫁丫鬟所生的持锦都带来,心里不得不细忖她的用意。周太太笑道:“也不早了,邺哥儿今已弱冠,身边放个知冷知热的人,才是常理。而况,这也是他祖父的意思。”
施太太落了座,眸光落在善禾身上,声气冷淡:“既是老爷子的话,那倒也罢了。你叫什么?多大年纪?家在何处?爹娘做什么营生?现在是邺哥儿身边的丫鬟,还是有名分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抛下来,她顿了顿,缓缓捏出个笑,端的慈爱体贴:“你别多心。邺哥儿是我小妹的孩子,如今梁家只剩他与邵哥儿两个人。我与老爷、太太是不能不用心待他们的。”
梁邺心下冷笑,默默饮酒掩住神色。
施太太这一番话扔下来,在场诸人也无甚心思好好用饭了。梁邺早间下船,白日里先后拜访孟家、欧阳家,特特是欧阳家。原是他自家去拜见欧阳侍中的,偏施茂桐说,今日周太太与施元济接梁邺家来,令林大管家空返,扫了林大管家颜面,便是拂了欧阳侍中。林大管家回禀,欧阳侍中免不得动问。故此,施茂桐父子另备厚礼,竟同梁邺一道往欧阳府“赔情”去了。
明面上是赔礼,实则是结交。施茂桐如今官居兵部侍郎,属尚书省管辖,素来与门下省、中书省泾渭分明。如今梁邺攀得门下省侍中的高枝,自是给施家父子结交欧阳家开了条路子。这也是施家如今这般快与梁邺修复关系的另一根因。
除了座师欧阳老大人之外,梁邺身上可利用的,便是他的婚事了。周太太的施明蕊,施太太的孟持盈、及妾室所生的孟持锦,如今皆是如花似玉、正觅良姻的年纪。像梁邺这样的儿郎,样貌是不消说的,前途么,哪怕他是个蠢的,欧阳老大人与施茂桐也会尽力扶持,更何况他本心上进、且聪颖勤谨。更难得梁家门庭清简,梁邺上无翁姑需奉养,下只一个捐纳虚衔、前程有限的兄弟,虽则娶了个女奴为妻,到底远在密州,碍不着什么。将女儿许他,不必侍奉公婆,无需烦扰家事,二房又必定势弱,这实是满京城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良配了。
唯一有些缺憾的,是当下立在众人跟前的这位善禾姑娘。
按理,梁邺这般年纪,有个通房算不得什么。偏偏这位善禾姑娘,是梁邺主动在饭桌上、当着舅舅舅母的面提的。周太太顺势让人把善禾喊过来,见她通身气质如兰、容貌妍丽,便知不是寻常的丫鬟;周太太又借着赏红玉髓镯子的借口,本意是看她皮肉,却见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显是平素不操劳的,说不定还有些见识;待要替她套镯子时,更见其双腕各戴一只金镯,雕镂精细,赤金足色,绝非她这等身份该有。周太太细细忖来,猜这两只镯子要么是从前梁老太爷赏的,要么是梁邺赏的。无论是哪种,足见善禾姑娘在梁邺房中地位不俗。
有这样一位美妾放在屋里,后来嫁进去的主母便不得不小心了。
周太太心下这般想来,面上不动声色,但看善禾如何应付施太太。
善禾先是恭敬作礼,而后才温声答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从前是梁邵之妻,如今被梁邺抢过来,做他一个人的妓.女。”
但,她到底没这样说。这样的场面,倘若她那般说,非但又得惹那厮动怒,只怕日后她连死也不知自己如何死的。她觉得自己已深谙彩香之道了——活下去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于是,善禾仅是恭敬作礼,而后温声道:“奴婢名叫善禾,今年十七,父母早亡。如今在大爷跟前听差使唤,不敢奢望别的什么。”
梁邺坐在对面,眼梢被酒意煨红,声气却坚定:“如今祖父丧期,不好纳妾什么的。”
施太太深看善禾两眼,明了梁邺的意思,眯了眯眼,慢声道:“如此,方是正理。”
接下来的家宴,话头被施太太夺过去,除了梁邺的事,便是听她与孟持盈说话。孟持盈长得娇,说话儿也娇,尤爱热闹,是最讨喜的性子,施茂桐也甚为喜欢这个外甥女。善禾则被冷落在旁,被周太太安排做个布菜的丫鬟,立在旁边伺候。只是席间,众人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看去。待家宴毕,众人各自回屋,各自说着自家的体己话。因天色太晚,施太太与其两个女儿皆歇在施家了。
回得苍丰院来,梁邺因吃了酒,脑中有些混沌。彩香等人来伺候他,皆被他斥退了,只要善禾独自侍奉。热水皆是烧好的,善禾抱着他换下的衣裳正要出去,浴桶里那人撑额望她,饧眼含笑:“去哪?”
“不知道伺候爷沐浴么?”
善禾背对着他,垂下头:“大爷何必骗他们。”
“骗?”他轻笑,“哪个字骗?”他知道善禾在执拗什么,也懒得与她打哑谜,“祖父生前确实喜欢你。因在丧期,我亦确实不能纳你为妾。哪个字有骗?”
善禾声气渐低:“那太太说这是祖父的意思时,大爷也不该默认下此事……”
梁邺撑额靠在桶沿,默然看她背影,唇线绷直。蓦地,他自水中抬出手,和和气气地:“善善,近前来。”
抱着衣衫的指节暗暗攥紧,善禾不想动。
“过来。”
善禾只好转过身,朝他走去。待站到梁邺跟前,她才轻声开口:“大爷,我们说好的。我甘愿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只要你给个容身之处就行,别的虚名我都担不起,也不敢担。”
梁邺听了,轻轻笑开。他朝善禾伸出手,含笑看她:“善善,为什么呢?给你一个名分,还委屈你么?”
善禾把手搁在他掌心,垂眸:“不是的,大爷。妾室可入族谱,我不想我的名字——”
“好了。”他强硬地截断她的话,“不要让我在你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明白吗,善善?”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拉了拉。善禾胸前的衣襟很快吃饱了水,沉甸甸的。待得吻毕,梁邺恋恋松开她,手落到她的腰间,轻易解开她系紧的腰带。
他的手抚进去,话音不停:“你放心,纳妾这些事,一时半刻也做不了。不过是应付这府里的人的说辞罢了。善善,你没看出来么,周太太和施太太都很有两个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