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望着那几张银票、地契,心头不觉苦起来,但到底还是把包袱取出,梁家的东西分文未动。
关了箱笼,晴月将包袱搁在书房桌案上,不由惑道:“这只怎么鼓起来了?”
善禾一瞧,左侧那包袱果真鼓胀了肚子。拆开后,才见多了只宝匣在里头。
这匣子放得七扭八歪,像是人匆忙间硬塞进去的。打开,一套簇新的十二式点翠头面盈光润润地睡在里头。晴月不知此物何处来,善禾却拧了眉。
这是南庆大街云岫坊的当季新货。
昨日在云岫坊,她与梁邵第一眼都看见这套头面,梁邵刚同掌柜说要细看,善禾却扯住他袖子,摇摇头。
梁邵笑:“一整套的头面,穿戴出去齐整体面。零零散散的簪钗耳坠各自搭配,一看就是散的,没得小气。”
她如何不懂?簪缨出身的富太太贵女,首饰、衣服、鞋俱是成套作配,偶尔簪了只新钗、换了双新绣鞋,那是巧思。只有那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只钗得配好几套衣服,人一看就露出怯。
可是,她已不是那个穿戴得起整套头面的人了。这样成色的整套头面,看的不是家底豪富,而是出身地位。要真正的,夫家、娘家俱是门庭清肃,最好是父亲、丈夫皆有官身的太太夫人们,方有底气穿。她穿不起,等离了梁家,更没资格穿。
梁邵见她还不愿,附在她耳畔道:“怕什么?又不是买不起。我还嫌它配不上你。”
善禾却说:“祖父丧期,还是低调些好。”
梁邵瘪瘪嘴,到底没说什么,反是拿了旁边同样精致细巧的翠梅簪。只可惜翠梅簪孤零零一个,终归还是落得“小气”了。
待神思回笼,善禾忍住心中凄怆,正要把匣子阖上,晴月细声道:“二奶奶,这里塞团纸条。”
果真有一团纸条叠好压在点翠挑心之下。善禾取出纸条,细细读之。晴月也凑过来,她不识字,故而问道:“写的什么?”
善禾便轻声读出来:“善禾妆次:祖父新丧,阖府哀戚。询及管事,方知善善芳辰恰在七七忌辰之中,未能操办。然礼不可阙,谨以此物,聊表心意,是曰——”
读至此处,善禾咬唇不言,眼眶却泛了红。
晴月急问:“是曰什么?”
善禾笑着泣道:“是曰: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吉乐,永驻芳华。特嘱:万勿令族老及大哥知悉,恐添新伤。”
晴月怔了怔,也不由笑开,怅怅道:“亏得二爷这霸蛮性子做得出来,如今虽说早过了七七忌辰,好歹还没满一年,买这样华贵的头面,一时半刻也带不了。”
善禾喃喃:“是啊,也就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与老太爷斗气两年的是他;老太爷弥留之际,贴身伺候屎尿的是他;一年丧期内,买这点翠头面的也是他。这究竟是孝,还是不孝?善禾也说不清了,大抵这世上的孝有许多种,而梁邵的这种,总归与世俗所尊崇的悖逆了些。不过,善禾有些明白他。为了亡人的尊贵体面,生生守三年孝,实在泯灭人性。有这份孝心,不若生前多尽一尽,教亡人也快活些。等人去世后,认认真真把丧事做了,把头磕实了,总比经年的禁欲灭欲强。善禾忽然觉得,自己与梁邵相处久了,也有些“离经叛道”了。
将宝匣阖上后,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取了云笺,提笔舔墨,伏首写画具单子。晴月将两只包袱搁回自己屋中,充入自己的行李,以免教梁邵生疑,随后又喊了小丫鬟仔细听善禾吩咐,她则独自离去,不知往何处去了。
待单子添补完毕,也不过一炷香时间。距黄昏尚远,善禾木然坐在书案后,不觉想起那晚她与梁邵也是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梁邵名下的几十张地契俱压在她身下。还有那些他说要赠她的地契、田契,几日后喊了文书先生来写下印信,她书了姓名画了押,现在皆成了她薛善禾的私产。
可是,怎么就弄成这样呢?
人好像踏出第一步后,便再也停不下来。如果他没有给过她和离书,如果那两年他们和和气气做对寻常夫妻,如果她没有去丹霞画坊,如果吴天齐没有说那番话,如果他没有强迫她,如果那天她没有找梁邺帮忙……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留下的,善禾知道。可是太多的如果了,所以她的离开,早成了必然。自一开始、自梁邵与薛善禾的缘分缔结的第一日起,离开就成了必然。苍天无言,但苍天会在冥冥中推着任何人、任何事航向既定的必然。而在这必然中,于经年岁月里由血肉悄生暗长的一点点情谊,是显得如此愚蠢与不合时宜。
于是,善禾取出新的云笺。她知道自己是个蠢人,也是个软弱的人。
她仿着那日文书先生写的过户契书,重写一份将那些地契还给梁邵,又取了印泥盖了手印,才叠好塞入信封中,搁在雕漆箱笼内。
这下,应当全部安置妥当了。
善禾起身,缓步走在这书房中,最后地细目打量陈设。精铁剑格横陈数柄利器,沉木书橱叠着磊磊兵书。正中高悬“青霜”二字,系昔日梁老太爷所书。“青霜”匾额之下,却是梁邵那把平素绝不舍得捧出的青霜剑,熠熠凛出冷辉寒光,据说是铸剑世家上任家主所铸。青霜剑前,紫檀大案齐齐整整摆了文房四宝,其旁画缸内,又斜靠着几卷舆图画轴,只有边角略见磨损。从前善禾不曾过多打量此屋,到今日最后一遭站在这,竟觉得此处也是分外熟悉,有怅惘之感。
她悲从心来,重新舔墨提笔,书下:
一卧连理二载春,今朝自剪系丝纶。未许微尘蔽云衢,沧海珠明各显珍。
亦是折好,藏在雕漆箱笼中。
抬头,日已渐渐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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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快了快了,要走了。
下一章赶榜单字数,小肥章。
第26章 (跑路预告)“今天可以……
步出书房之际,善禾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她唤来小丫鬟,细声问:“二爷今早什么时候醒的?”
小丫鬟答得恭敬:“二奶奶走后没多久。”
“醒来就用早膳吃药了?”
小丫鬟如实道:“没呢,先去的书房。”
怪道呢,昨儿才去的云岫坊,今日点翠头面就出现在她包袱里,还留了字条。善禾点点头,自让她退下了。
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晴月已从外头赶回来。晴月一路匆忙小心,回到漱玉阁时额角早沁了薄汗。善禾站在一旁,斟了茶予她:“有人发现吗?”
“没有。”晴月牛饮而尽,“今天园子里忙,没人留心我。”
善禾点点头:“吴坊主同意了?”
晴月搁下盏,郑重点头:“嗯。她说她不要银钱,就当做个人情,只要姑娘的画日后都卖给她就行。还有几句话,坊主说等见了面再与姑娘细谈。”
善禾垂眼敛眉,语气定定:“好。”
自兰台轩回来后,善禾心口总搁着事。她直觉着寻梁邺帮忙似乎是步错棋,但也说不清究竟错在何处。也许是心意不同,善禾自觉自己这样要与梁邵和离的人,骗他时都要犹豫再三,而打小与弟弟一同长大的梁邺,却能将欺骗粉饰统统粉饰成“为他好”。若她是梁邵,必定寒心:他与兄长并无矛盾,何至如此?
故而她派晴月去了丹霞画坊,求吴天齐襄助。所谓襄助,对善禾来讲万分重要,于吴天齐而言,不过是派两个人把善禾领到自家空置的小别院里住上几天,一应用度不必她操心,还能得善禾一个不亚于救命的大人情。善禾心想着,既然要走,那还是应当走得决绝一些、干净一些。而况她离开的心愿里本就存了成全梁家两兄弟仕途的意思,实在犯不着离了梁邵,扭头就去住梁邺给她的屋子。那算什么?
待漱玉阁事毕,主仆俩并肩往家祠来。二人各擎三炷香,聚在指前,高过额顶,认真叩拜三回,才稳稳插入老太爷灵位前的香炉中。今此一别,她便算不得梁家人了。老人家若还眷顾她,保佑她顺顺利利、干干净净离了梁家,回金陵扎下根。
“明年我一定回来看您。”善禾心道。
在灵前沉思未久,金乌西沉,日光铺在家祠青砖地上,连脊背也有了暖意。善禾、晴月自蒲团上站直,转过身,却见梁家两兄弟稳步走来。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脸上皆带着笑,只是一个温润清贵,笑得克制守矩,一个快活恣意,见到善禾后,先是疾走几步,把梁邺甩在身后,而后大大方方地把一口白牙笑出来,才高声道:“原来善善在这!”径直上前握住善禾的手。
善禾敛住思绪,迎住他,抽了帕子给他擦额角的汗:“做什么去了?弄得这些汗。”
馨香传到鼻尖,梁邵弯了唇瓣,正要说:“去了——”
梁邺沉声开口:“阿邵,我们也一起拜拜祖父罢。”阻了他接下来的话,是不想善禾知道的意思。
善禾明白,旋即转身从香案上取了几根素香,分与梁邵兄弟,立在一旁看他二人也自磕头伏首敬香。
起身,四只眼余光俱落在她身上。
善禾却没留心,只顾着垂眸想明晚的事。
成敏站在廊下,躬身交手道:“都已准备妥帖,可以启程了。”
于是众人收敛心怀,沉默着从家祠退出去。
余下的时间很紧,兰台轩、漱玉阁皆是匆匆将行装搬至早已备下的马车上,因梁邺此番入京,一时半刻回不来,又需打点京都人脉,故此行装甚巨,足足装了三辆马车。
善禾坐在马车内,悄悄打帘向外看。梁邵正站在车马旁,帮忙指挥着搬运行李。他身后,门首款步走出两个丫鬟,肩上背着鼓囊囊的小包袱,虽皆低着头,但都身姿窈窕,行止柔媚。善禾愣了一瞬,方忆起是那日在兰台轩所见的两位丫鬟。
蘩娘、荷娘俱垂头敛眸,不敢多踏一步。她们记着方才成敏的嘱咐:“把头低好,别教二爷瞧见了。二爷不喜欢奴仆里有生面孔。”自然是胡乱诌的,成敏知道不该让梁邵瞧见蘩、荷二女的脸。
二人小心绕过去,彼此相扶正要坐上后头的青油小车时,荷娘似是感应到什么,忽而朝善禾这边抬了眸子。四目相接,两张肖似的脸,乍一看是容易弄混的,连她们自己也有一丝微愕,像在照菱镜。
善禾心一沉,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马车已经缓缓向前走了。
荷娘仍站在原地,手扶车辕,抬了头默看善禾的车驾越过她,向前,善禾的脸也越过她,向前。
“大哥屋里是新来了两个丫鬟吗?”善禾放下车帘。
晴月有些茫然。
岁纹笑:“是,据说之前是平康坊的清倌儿,刺史老爷送来的,大爷就留在屋里了。”
“哦,清倌儿,刺史送的。”善禾沉吟着,“都叫什么呀?”
“大的叫蘩娘,小的叫荷娘。”岁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起来,这荷娘长得倒有点像二奶奶您。”
善禾来了兴致:“很像么?”
“打眼一瞧,是像的。细看倒不太一样了,而且这小妮子怯懦,看人时都怵怵的,不像她姐姐。”
善禾想起自己初至梁家时,也这般怯懦。
见善禾未言语,岁纹这才慢吞吞反应过来,讪讪道:“呀!这不犯了二奶奶的名讳么!”晴月也附和。
但没人觉得是梁邺故意的,都以为荷娘原本就叫荷娘。毕竟梁邺的好名声众人是知悉的,也许是他事冗,忘了给荷娘改名。但若是梁邵在屋里放了这么个人,倒有些可疑了,毕竟他是平康坊的常客。
善禾面上淡然一笑:“不妨事,横竖是大房屋里的人,往后便见不到了。”话是这么说,心却没彻底放下,夫君兄长的屋里放着这么一个人,谁都瞧得出来她跟自己像,偏偏又和自己名字里有个同音字,是人都要思想几回的。只是想多了又觉得没什么,梁邺最是守矩,兴许真未虑及此等枝节,只是忘了改名避讳,也未可知。这般想来,倒是她多心。
船舱到底与岸上不同。舱室内虽设着香鼎,焚了沉水,仍旧压不住水上特有的腥潮。兼之船身轻摇颠簸,白日行船时尚觉得悠游惬意,到入睡时分,这晃荡竟格外清晰。人卧于榻,五脏六腑皆似失了倚仗,虚虚悬着,不由得想吐。
梁邺体恤贴心,亲自送来安息香篆,道是此物宁神助眠,更胜沉水。
香篆燃时徐徐绕帐,一如祥云护榻。几缕白线,幽幽环绕,夜色中宛若鬼魅。想到今晚是最后一夜,善禾心跳如鼓,思绪愈乱,瞪眼到香篆将熄,还是未能睡着。身旁梁邵却是气息匀长,单手搂着善禾腰肢,已然阖目沉入梦中了。
这一夜,终究是难捱。
翌日起床梳妆完毕,船板上早聚了好些人。梁邺澹然立在人群之中,受着各方祝福称赞,面不改色,只凝眸眺望天际一线,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偶尔搭话,也是气定神闲。
皆是些面生的郎君们,善禾知他们都是梁邺的同窗好友或本家几位弟兄,故而同梁邵道:“人太多,你去罢。船上待得不舒服,我再歪会儿。晚上开宴了喊我。”
梁邵知道是避嫌的意思,捏捏她手,轻声:“过会儿我去看你。”说罢,自步向人群了。
善禾未立即离开,而是倚着扶栏,眺了会儿碧波清水,心头浮着团雾霭似的。
不多时,人群中爆出欢笑,善禾也忍不住回望。原是梁邵已站在人群中心,正扬着笑不知说什么,身旁人皆笑。没一个无动于衷的,唯独——
唯独梁邺。
梁邺嘴边也挂着笑,但善禾确定,他心里是淡漠的。
梁邺也望过来了,眸光灼灼,越过人群,越过他的弟弟,落在角落里的弟媳身上。他微微点头致意,算个招呼。
善禾朝他福了福身。
回屋后,晴月已将包袱都收拢齐整。她们的行李不多,善禾就是那两只包袱,晴月只有一个,方便上路。
见善禾进来,晴月捧出一件衫子,道:“昨夜里熬了会儿灯,缝了个小袋,你看如何。”
善禾捧起衫子一瞧,是缝在内里的袋子,不大,但能将要紧之物贴身藏起来,远行时有它却也安心。
最后几个时辰了。
善禾满脑子都是今晚即将发生的事,可梁邺还没有派人来,她也不知届时究竟如何离开。
这遭非但善禾紧张,连晴月也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