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心瓣一紧,她根本狠不下心与他做这番誓言承诺。她挤出笑靥:“同个孩子似的。”
梁邵不答,手执拗地悬在半空,颇有僵持的意味。
四目相接,梁邵目光灼然,仿佛要把善禾看穿个窟窿眼儿来。善禾只好伸出小指与他拉勾。
梁邵扬起脸:“不够。”故意把脸凑近。
她明了了,轻声:“那这样呢?”俯身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极近的距离,两只鼻尖都快贴一起了。善禾正要起身,梁邵忽而攥住她腕子,整个人迎上去,身子贴靠着身子,唇瓣厮磨着唇瓣。他心头焦躁,却不敢像从前那般放肆,唯恐又惹恼了她,只好轻啄善禾的唇。
善禾先是挣扎,偏偏手被箍住,动弹不得。心头浑似幻化出两个小人,正扯头发干架,一个同她说:“吻他!就这样骗他罢!他必不会发现的!”一个拼命摇头:“不能这样骗!”把她晾在此处煎熬踌躇。
“善善。”梁邵已停下来,他感受到了善禾隐隐抗拒,凝睛望她,“……你不愿吗?”
他忙辩白自己,恳恳切切地哀怨着:“不是要像上回那样强迫你,只是想……”他顿了顿,把下唇咬得几无血色,“吻一吻你……也不可以了吗?”
他说时小心翼翼,只盯着善禾的脸,待说毕,眼眶已然微红,逐渐潋滟了一层薄薄水汽。
善禾心似被揪住,她正欲开口,梁邵却先长叹一气:“对不住。”他扭过脸,伏首在自家臂弯,闷闷道:“都在书房,善善的东西,都在书房的雕漆箱子里……”话里已存了哽咽。
“好。”善禾叹息开口。说罢,她起身往外走去。
梁邵凝神悉听善禾足音,知她是要出去了,是要去书房了,心头立时蒙上一层化不散的悲凉。
果然,果然!善禾还是要走的!
他把头埋得更深,鼻尖已然坠了颗小小泪珠子,悬着饱满身子晃了几晃,终于啪嗒落在软枕上。
屋内的光一寸一寸地消弥了,梁邵身子也一寸一寸地暗了。等覆在他脸上的光也没了时,梁邵这才眨着朦胧泪眼困惑抬头,却见善禾站在窗前,脉脉无声地望他。
他听见善禾柔声道:“外头有人。”复又带了点怨怼的嗔怪:“有人是不可以的。”说罢,她莲步走近梁邵,抬手握住他沾了薄泪的脸,轻轻捻掉泪珠,淡笑着。
梁邵昂着脸,如望神明般恭敬地望着善禾。
背上的伤给梁邵许多不便,他心中担忧自己因伤势怠慢了善禾,反而比从前更卖力,直做了半个时辰,害得善禾仰脖闭眼,连登云端数次方歇。
罗汉榻窄,容不下二人横卧,只好一上一下地交叠。善禾垂眼喘息,面上却是沉静,像思虑着心事似的。梁邵支臂撑住半身,指腹一寸寸摸过善禾裸露的锁骨,竟有些硌手,叹道:“还是瘦。”
善禾这才缓缓睁眼,见自家被他整个裹住,一丝不漏出去。她又见自己肩膀比他窄了一截,便也一寸寸摸过梁邵硬如块垒的胸肌,声音懒懒:“就你胖,连肩膀也比人宽。”
梁邵却调笑道:“我肩膀不宽,怎么给你架腿呢?”
善禾先没反应过来,还愣愣地“啊”了一声,后知他是说适才云雨之事。善禾拧他胸前薄肌,拧眉咬牙道:“到底从哪学来这些浪.话!”她忽而想起过去梁邵常去平康坊,不由问:“平康坊?”
“什么平康坊……”梁邵拧眉,忽而如雷击灵台,他有些惊喜地探问:“醋了?”
梁邵将头埋进善禾肩窝,声音懒洋洋:“我是最不会说这些话的天字一号老实人。偏偏遇到善善,什么酸的甜的荤的素的都会说了。”
善禾想的却是另一番事。她推了推梁邵:“阿邵,你在外面……有人吗?”如果有人,那她走后,他至少还有温香软玉在侧,应当会好些吧?
梁邵怔忪,缓而抬头,硬声道:“你说什么?什么人?”
“嗯……就是……”善禾咬着唇瓣,“就是外头的女人。”
梁邵不敢置信盯住她,瞳孔震颤,唇瓣翕动:“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想起来,你从前总是在外面,在平康坊饮酒。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合你眼缘的,身世又干净的,不如接家来——”
“薛善禾!”梁邵蓦地起身,“我从前爱玩,只是喜欢热闹欢宴的氛围,就算是喝酒,也不是那种酒池肉林地玩!至多请个人来弹琴唱曲儿,都是清倌,都是规规矩矩的!”
他扶着腰起身,不期望又勾到背后的痂,禁不住嘶声喊痛。梁邵恨恨道:“你!你!”
善禾也坐直身子:“诶,你别气,我就这么一说,拿个态度出来。若是有,等过了一年孝期把人抬家里来,我都——”
“没有!一个都没有!就只你一个!”梁邵偏过脸,拧眉道,“你起来!”
话落,善禾已被梁邵拽着腕子站在地。她不知梁邵何故这般大反应,只能顺着他的话,添补道:“好,没有。”腕子却被人攥得生紧,待善禾穿了鞋稳当当立在地面后,梁邵一壁胡乱给她披上衣服,一壁拉住她朝外步去,道:“走。”
“去哪?”善禾惑道。
梁邵梗着脖子,不答她话,反而嘟囔着:“你总是这样。”
善禾笑了:“我哪样了?”
“先给点甜头,再给一巴掌。”梁邵推开门,阳光立时涌进来,在砖地洒下一层单薄的金粉。他拉着善禾往外走去:“我真真拿你没法子了!彻底没法子了!”
善禾有些愧疚,抿唇:“阿邵,对不住。”对不住这般骗他,对不住这般糟蹋他的真心。可是,人不能为了旁人的真心,就把自己的心意抹掉呀!她对梁邵的这些情愫——夹杂着恩情、亲情,应当还有点喜欢的这些情愫——根本比不上那日她受到的屈辱来得重!亦更没有她亲身体会过的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必再寄人篱下的自由来得重!
梁邵不说话,只顾往外走。
善禾用剩下的一只手匆忙理着衣裳:“要去哪里?”
梁邵执拗道:“去平康坊!”
“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断不可教人平白玷污了。今日我们一起去平康坊,你亲眼看看可有哪位小倌儿与我亲厚非常的!”
善禾噗嗤笑出声,她顿住脚步,拽着他手,笑道:“停!停!我信你了,好不好?”
“不好,”梁邵转身,认真道,“须得证明了我的清白,我才放心。”
善禾见他犯起性儿来,于是把脸垂下,近前一步,握着他的手环住自己腰肢。善禾轻声道:“嗯,我已信了。阿邵,我信你的,一直、一直都信你的。”她说得很认真,因此句并非做戏,而纯粹是出于真心。善禾知道,梁邵再有不好,却是她遇着的、顶顶真实的一个人。这世间很有些人脸上堆笑、背后出刀,梁邵不是,他欢喜是分明的,厌憎也是分明的,他不屑于做戏。
梁邵怔住,心口重重跳了几跳,旋即俯身侧首,勾头便噙住善禾唇瓣。
善禾抵住他的胸,稍稍推开,错开眸子:“且去屋里吧。”
梁邵朗声笑开:“他们早躲得没影了,没人撞见!”说罢,双手捧住善禾的脸,复又亲将下去。
“咳咳。”
二人正蜻蜓点水般轻啄浅尝几下,忽听得身后传出一声清咳。
仓皇间善禾用力推开梁邵,臊得粉颈低垂,慌忙躲他身后。梁邵亦蹙紧眉心,一壁转身,一壁没好气道:“没眼力见的刁——”还有个“奴”字滞在喉间,梁邵如石塑般僵住。
本该是成保立定之处,此刻竟变作身着青绫深衣、腰束缎蓝蜘纹带的梁邺。梁邺敛眉低眸,淡声道:“阿邵,你说什么?”
善禾被梁邵挡得严实,本瞧不清门首立的是何人。这会子听得是梁邺声音,立时臊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了,耳根子红得几乎要滴血。
梁邵将善禾往自己身后掩了掩,讪讪说道:“阿兄这会子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使唤丫鬟过来说一声就是。”心里想的却是:若是你兰台轩的丫鬟过来,倒也罢了,偏偏是大哥你。
原来梁邺素日克己复礼,最是那端方守矩之人,兼之他虽比梁邵虚长两岁,至今仍未娶妻,于男女之事上也不甚热络,七情六欲看得甚轻,故而梁邵总觉得自家兄长浑似个看破凡尘的谪仙,不像他饮酒作乐、走马斗武,是个十足的俗物。这会儿教谪仙哥哥瞧见自己与善禾亲热,不由大窘,竟似幼时淘气顽劣被梁邺拿住一般,罚倒不怕,只是别扭得慌。
梁邺这才抬眼,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看看你的伤。”他说话时虽望着梁邵,余光却不自觉瞥到梁邵肩侧露出的翠梅簪,乌眸深沉如无波古井:“看样子应是无碍了。”
梁邵笑道:“才刚善善涂了药,痂都结硬了。”
梁邺点点头:“嗯。伤是好了,也不知记性长了没有。”
他故意扬了半分声调:“善禾,日后便劳烦你——”顿了顿,“好生照顾阿邵了。”
善禾见这遭实在躲不开,只得从梁邵身后莲步走出,遥遥福身作礼:“也是阿邵照顾我。夫妻本该互相扶持的。”
梁邵闻言畅怀一笑,揽过善禾香肩:“与阿兄不必拘这些虚礼,倒生分了。”
梁邺绷着下颌,亦笑:“是啊,都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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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因本周上榜,为了完成榜单字数,所以周六加更。其他还是按照隔日更来哈~
突然意识到现在入v了,是不是稍微可以交通发达一些了哈哈哈[眼镜][眼镜][眼镜]
第25章 梁二爷敬祝梁二奶奶生辰……
因梁邺有事与梁邵商谈,去平康坊的事只得被搁置下。好在,善禾本就不愿去。
这会子,梁家两兄弟径往书房谋谈密事,善禾送了茶进去,自退回寝居,斟了盏清露茶,一壁悠悠品茗,一壁想着如何哄梁邵写下和离书。不多时,晴月捧着几件衣裳进来,笑道:“才刚去浣衣房取来二奶奶和二爷几件洗净的衣服,将巧这会儿包好了,今儿晚上一齐带船上去。”
闻言,善禾搁盏起身,与晴月一齐在罗汉榻沿坐了,慢慢整饬行装,打点包袱。
善禾问:“岁茗、岁纹两个呢?”
晴月一笑:“兰台轩收拾东西预备上京,好多事情闹不明白,把她俩借过去作帮手了。这会儿就我伺候你。”
善禾颔首:“好,好。她俩虽也是真心待我的,可到底是自小在梁家长大、受梁家恩惠。我的事,只能说与你听。这次去船上作饯别宴送大哥,咱们去了就是真要离开了。若把她们也带上,只怕临了多有不便,走得也不清爽。”
晴月抿唇思忖片刻,道:“二奶奶想把她们都留在漱玉阁?”
善禾摇头道:“不,只留一个。两个都留下,太招眼了,二爷也会怀疑。”
晴月眼睛一转:“那便留岁茗吧。她心思细腻,处事妥帖,要骗过她实不容易。就让岁茗留在漱玉阁看屋子,也算是有根因。”
善禾沉思着,缓声道:“方才二爷说要收拾间屋子出来予我作画房,这几日就让岁茗留下,把那西厢南边的下房收拾出来。等会儿我再拟个单子,请她盯着采买了各色画具搁进去。”言及此处,善禾眸色愈淡:“说起来,倒像真是要长长久久地在这过日子了……”
晴月听见作画房等话,也不由叹息,到底还是握住善禾的手,轻拍了拍。主仆二人面对面坐着,把彼此拧眉模样俱看进眼底。善禾苦笑道:“快好了,都会好的。”
“等离了这里,一切都好了。”
自是都会好的。离开梁家后,她与晴月回到金陵,用那一百八十两的银子赁下小院,从此把日子蓬蓬勃勃地操持起来。一念及此,善禾只觉心跳如鼓。自由且恣意的生活,不用看谁的眼色,没有那么多事悬在心头,她只需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活着,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世毁了谁,不必忧虑没报完的恩情扰得良心不安。她只活薛善禾三个字,不是梁二奶奶,也不是罪臣之女,只是薛善禾。
善禾慢慢笑起来,眼尾眉梢俱是笑,浅淡温顺,里头藏着道不尽的希冀与热望。这笑蔓延开来,渐渐也爬到晴月的脸上。
金陵的雪、秦淮河上的烟波浩渺、丹凤街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一一浮现,好像时间还停在两年前,她是金陵薛家独女,一切都没有发生。
彼时庭院内响起吵声,善禾二人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只见梁邵半只身子探进屋里,笑道:“你们两个笑什么?神神秘秘的,也同我说说。”
梁邺站在廊下,淡声催道:“阿邵,须快些了。”
“知道,这就来。”梁邵复回头望善禾,“上船的行囊,只好劳烦二奶奶打点了。这会子与大哥出去一趟,酉时前必赶得回来,你且在漱玉阁等我,我们一起上船。”说罢,他遥遥抛来一串小钥匙,稳当当落在善禾膝上。梁邵声音却不似方才热络,反倒有些冷:“雕漆箱子的钥匙,你的东西在里头。”
善禾把钥匙拢在掌心,抬眼同他道:“你既同大哥一起出去,就让大哥身边的人回兰台轩一趟,同岁茗说,等忙完了那边的事,作速回来,我有话同她讲。”
“什么话?要不要紧?今儿时间紧,不要紧的话上了船再说。”
善禾略歪了头,弯了唇瓣:“想让岁茗这次留在漱玉阁,把那间房收拾出来,再买些画具搁进去。二爷觉得要紧吗?”
梁邵纵声笑开:“那确实是要紧事,待会儿到了兰台轩,我亲自与她说。”
又传来梁邺声音:“既如此,直接让她回来便是。”
梁邵笑:“倒也没有这般要紧。”
善禾听见“呵”的一声轻笑。
这厢梁邵、梁邺兄弟不知有何公干,二人先是回了兰台轩取礼物契书等物,再各乘一马自正门出去了。成保一起跟过去,成敏因兰台轩收拾行装之事留下。因诸事繁冗,他又唤了常在二门外伺候的几个生脸小厮,一齐入园来帮忙抬东西。按理该是善禾帮忙打点,可到底是夫兄的屋子,她热络了反倒让人非议,便只待在漱玉阁将自家这边规整好,又另拨了婆子丫鬟共四名去帮忙。即便如此,整个午后,梁府后院仍旧是乱成一团。
却说此时漱玉阁内,除去善禾、晴月主仆二人,另有四个粗使小丫鬟,只作洒扫搬运等事,这会子收拾好善禾与梁邵的行装后,再没有事做。善禾便一人给了一吊子钱,打发她们玩去了。
一时间,阁内只余善禾、晴月。
主仆俩一齐行至梁邵书房,轻易寻到雕漆箱笼,开了箱笼后,里头果真只搁了善禾的两只包袱,以及梁老太爷留给二房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