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府黄文本一手促成明月前来赴宴不假,但他本人对明月莫说了解,甚至见都没见过,自然不便开口。
而杜斯民看出他的心思,更有意借明月在武阳郡主跟前卖好,便主动打破僵局。
“大人谬赞,一时侥幸而已,实在惶恐……”明月依旧以茶代酒,特意将杯口压低三分。
她对外宣称喝了酒就会死,从不在外饮酒,时至今日未曾破例。
杜斯民不计较,黄文本不计较,其他人看了,自然不好说什么,统统装瞎。
黄文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明月,嘴上却没说太多,仿佛她的到来与他无关。
好年轻的一张脸,好精明的一双眼!
二人虽素未谋面,但明月归来之后便分别向黄文本、杜斯民、娄旭和孟于安送了重礼。
世人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说到底,他们表面卖自己面子,实则畏惧于武阳郡主之威!
威名可用一时,却不能用一世,后续若要长久合作,就不能光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该给的好处一点都不能少。
如此威逼利诱,方可长久。
给黄文本的那份年礼中,特意带了一对武阳郡主赏赐的官办作坊梅花钗,用的是绣着茶花的锦匣。
能随手拿官办作坊所产之物打赏人的,必为皇亲国戚,而那一干人中钟爱茶花的,唯有武阳郡主一人。
至此,黄文本探究之事真相大白。
二人交换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杯茶下肚,明月才算松了口气。
好算没出错。
太累了,走官道也没轻松到哪里去,浑身上下的皮肉、关节、筋骨都恨不得原地淌成一滩。
她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新年宴之前回家,没休息几日就过来赴宴,t根本没缓过来。
诡异的是,她的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
这是她第一次公开且正式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历年由官府举办的宴会受邀者名单都会入《地方志》,一代代流传下去,从今往后,杭州商界自会有她的传说!
除明月和罗英之外,另有船商、茶商、盐商、香料脂粉商、药材商等,都非初次与会,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此刻多用好奇而谨慎的眼神打量着明月,打量着这个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女儿甚至是孙女的年轻姑娘。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她到底是什么来路,以什么资格跻身此地的呢?
但没有任何刁难发生,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除了碧波园的郑大官人之外,明月和其他商人都是第一次正式会面,但大家都表现得热情极了,友善极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
今日宴会是地方官府承办的,还邀请了其他临时来杭州的中央官员,代表的是整个杭州地界的脸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什么恩怨情仇,私下里再怎么闹都不要紧,可若在今日捅篓子、砸了摊子,知府黄文本第一个饶不过他。
况且小财靠挣,大财靠命,杭州有钱人很多,但有钱的这份上,就绝不仅仅是能力和运气能解释得了的。
在场众人谁没有靠山?不看僧面看佛面,得罪商人本人无关紧要,可若得罪了其背后的靠山,后患无穷……
能在这里露脸的都是人精,自然不会那么没眼色。
黄文本转了一圈,做足了亲民友善的姿态后,便重新回到主座上,郑重宣布了几项本地衙门的官员变动,其中就有卞慈正式接任转运司衙门副转运使一事。
转运司衙门不归地方官府管辖,不过黄文本总管一地民政,今日宴会也是他一力主办,居中协调亦无不可。
再者,不怕说句刻薄的话,接下来一年之中,也就是在座的各行各业的英才们之间打交道,有什么变动,今日提前打个招呼、认认脸儿,日后跑动也省事些。
商界代表和本地官员之间隔着乡绅代表,明月抬头望过去时,恰见卞慈也正看着她。
明月无声笑起来,遥遥举杯致意。
从今往后,卞慈就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大员,实权在握,而非附带的荣誉虚职。
卞慈亦勾起唇角,举杯回敬,眼底亦有赞赏。
人海重重中,他们不能发一言,可却对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父母官致辞后,宴会场上便微微松弛些许,紧挨着的众人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该谋划的谋划,该贺喜的贺喜。
尤其商界代表的位置比较偏,官员和乡绅们只肯做面子情,走了过场后便不肯多看一眼,众人更是“肆无忌惮”,甚至频频离开座位,与其他同仁“现场勾连”。
明月的邻居,家住碧波园的船商郑大官人率先表示祝贺,“江老板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佩服,佩服!”
座次比自家都靠前,可之前竟一点动静没听见!
明月谦虚一回,真心话夹杂着谎言倾泻而出,“实非我有意隐瞒,跟官府的买卖数十日前方敲定,我又在北面走亲访友,这不是前儿才到家,才看到帖子,险些没来得及准备……着实仓促!”
离开京城后,明月又照例去了固县,拜访孙三、王大官人、林太太等人。
那里的买卖早就比不上杭州了,但固县乃她发家之地,对明月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总要去一趟的。
托杜斯民的福,明月往返都可走官道,着实省了不少时日,又顺道去拜访了州城的吴状师。
等走完这一圈再回杭州,已是腊月下旬,处处张灯结彩,只等着过年了。
在这期间,杭州的人情往来都是春枝代劳的,新年宴的请帖更是在明月去京城之后才到
郑大官人连连点头,心里却半个字都不信的。
才知道?
骗鬼呢!
你城外的织坊恨不得半年前就开始建了,十天后就要交货,你跟我说才知道?
不过她能一口气压过本地那么多老资格的绸缎商人,一举拿下这宗大买卖,实在出人意料。
啧,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有郑大官人起头,同桌几位商界前辈也跟着寒暄起来,方才杜斯民开口时那点微妙的气氛瞬间消散:瞎子都看得出杜斯民私底下肯定同江明月有往来!
管他日后会不会合作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既然不是同行,搞好关系总没错儿。
保不齐哪天就用到人家了呢!
有了钱之后,再想赚钱就会变得很容易,曾经的困难和阻碍都会主动让道,陌生的合作伙伴也会自己凑上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轻而易举就能达成曾经看似不可能的合作。
此时此刻,明月看到的都是笑脸,所见的皆是朋友,仿佛随时可以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她分明滴酒未沾,可这种美妙的感觉却令她熏熏欲醉、飘飘欲仙……
多么奇妙啊,多么美好啊。
宴会结束后,一个眼熟的小厮偷偷给明月递了张条子。
是娄旭写的,请她次日去说话,说有新买卖。
连续奔波数月,新年宴又持续到凌晨,强悍如明月亦不禁有些怨言:您就不能过了年再说啊?
怨言归怨言,次日依旧早早赶去。
距离城外坠马已有数月,娄旭早用不着拄拐了,又重燃干劲,开始主动给明月揽活。
“江老板,此次北上你走官道,可住过驿站?”
依照律法,商人莫说住驿站,就连官道都不许走的,但杜斯民主动送人情批条子,明月也没故作清高。
“住过,怎么说?”
娄旭嘿嘿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那江老板觉得,杭州驿站较外地如何?”
明月不假思索道:“南来北往这许多驿站,鲜有能出其右者……”
哦,她懂了。
驿站就相当于朝廷给各路官员免费提供的客栈,其开销由中央户部拨款和地方财政两部分构成,前者通常只能维持基本运转,后者才是让地方驿站脱颖而出的重点。
故而驿站等同于一地门面,可以直接体现一地财政状况,与地方官本人的政绩挂钩,所以大有文章可做。
杭州历史悠久,既是历史名城,又是军事、交通枢纽,光杭州府本地就有东南西北四座大型驿站,再算上辖下若干州、镇,大大小小的驿站加起来足有数十处之多!
杭州地理位置优越,气候适宜,很容易出政绩,户部拨款素来慷慨;而本地也有钱,所以驿站修建得非常宽敞豪华。尤其针对高级官员的房间,陈设十分讲究,在别的地方需要经年累月反复浆洗后使用的铺盖、坐垫、帘子等物,杭州驿站基本用几次就丢。
如此一来,各处需要经常换新,开销自然就大。
接待,无非“衣食住行”,“食”与明月无关,但“衣住行”却都可以掺一脚。
上到官员们歇息的铺盖、坐垫、枕头,下到目光所及之处的门帘、车篷、车帘,乃至紧急替换的成衣、传递公文的缎子封皮等物,都需要布料。
“各地驿站大小不等,”娄旭同她细细算来,“大的有几十间房、几十辆车,小的也有三五间房、三两辆车,合计房舍上千间、马车数百架!车马耗费暂且不提,单算房舍,按规矩,同僚们离开后的铺盖都需要拆洗,可丝绸能洗几次呢?一匹布也只好做一床被子、一张床单,粗粗算来,每年少说也要消耗丝绸数千匹之巨!”
“当然啦,”娄旭说得口干舌燥,自己倒了杯茶,笑道,“这买卖自然无法与官员俸禄相提并论,满打满算三五万两罢了,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嘛,对不对?”
何止!
官员俸禄都是放在明面上的,说几两就是几两,但驿站接待不同,可操作的猫腻多着呢!
打个比方,同样一床铺盖,正常可以浆洗十次吧,但如果报了“污损”呢?或是连续多雨,天公不作美,铺盖都发霉了呢?就必须换新的!
涉及本地颜面,地方官大多不会计较。
如此一来,无论是新品来路还是“污损”的去向,都有文章可做。
真能担得起一句挥霍无度。
但花的不是自家银子,赚钱一方的明月自然乐见其成。
“娄大人说得是。”随着了解的深入,她也知道娄旭当初为何能那般的嚣张,那般的肆无忌惮。
他的品级确实不算高,但实际掌握的权力太大,手指缝里随t便漏一点出来,就足够一个人一夜暴富。
第145章
“这买卖好是好,只恐暂时应付不来。”明月不无忧虑。
送上门来的银子,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可明记织坊刚刚组建完毕,光官员俸禄一项便已是极限,实在没有余力再生产驿站所需。
贪多嚼不烂,若贸然接下,万一到时候交不了货,两头都得罪。
“哎,这个无妨!”娄旭摆手笑说,“只怕明年江老板想做也不成,此事已有人接了,批文跟你那份前后脚下来的,明记想做,最快也要后年才行。”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虽说他与明月相识开局不利,然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对方主动送上年礼就说明她愿意把曾经的不快翻篇,也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