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后退一步,像是与榻上的男人做最后的告别,缓缓转过身,看向殿外,低哑的声音缓缓道:“御医何在?”
早已等候在暖阁外,心惊胆战的御医们闻声蜂拥上前。
然而,当他们战战兢兢地靠近龙榻,伸手探向天子的鼻息与脉搏时,掌心所触只有一具毫无生机的躯体。
圣人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在此刻早已失去光泽,再无半点波澜。
为首的御医颤抖着伸出手,不死心一般,再次探向天子的鼻息,指尖触及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又慌忙去按颈侧的脉搏,半晌后,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
“陛下。”
“陛下他已经,御龙登天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含元殿外,云收雨歇,将金灿灿的光芒洒向被雨水洗涤过的殿宇,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水汽蒸腾,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殿中陡然一静,接着是凄厉的哭嚎,也不知谁在高声呐喊。
“陛下。”
“驾崩了!”
朝臣顿时乱作一团,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惶无措。
没有遗诏,萧氏没有男嗣,那么大燕的江山社稷,往后该怎么办。
“国不可一日无君!”
盛柏涯往前迈出一步,声音洪亮响彻含元殿。
他须发皆白,神情却异常坚定,环视着神色各异的群臣,朗声道:“陛下虽未指定储君,然国本为重,社稷为先。”
“纵观天家血脉,已无皇子可承大统。”
说到这,盛柏涯声音一沉,锐利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身戎装的萧鹤音身上。
他的声音愈发高昂:“鹤音公主,乃中宫皇后嫡出,身份尊贵,血统纯正。”
“太师这,万万不……”有朝臣下意识想阻止。
然则盛柏涯看都没看他,继续道:“公主文韬武略,曾于边关浴血,护我大燕山河,有安邦定国之才。”
“于情于理,于才于德,继承大统,皆当仁不让,大势所趋。”
盛柏涯说完,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缓缓朝萧鹤音跪下。
“老臣斗胆,拥立公主为新君,不知诸位同僚,可有异议?”
异议?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敢有异议!
含元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纵然有人敢心里大骂“牝鸡司晨”,但脸色表情半点不敢表现出来,死死咬着嘴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毕竟一个时辰前的含元殿,还在血流成河。
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可不是养在深宫,只知风花雪月的柔弱女子,那是真正从玉门关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神。
但凡谁敢高声说一个不字,恐怕脑袋飞起来,恐怕只要一个眨眼。
“臣等,不敢有异议。”
萧鹤音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众人的跪拜,她不觉得自己是胜利者,只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她恰好接住了胜利的果实。
*
圣人的丧礼办得极尽哀荣,举国缟素。
待漫长的丧期结束,长安城已到了黄叶纷飞的秋日。
萧鹤音登基那日,天高云阔。
明贞十二年成了过去,凤初元年,属于一个新的时代。
当年她的出生并不被看好,只是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这位被流放封地十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大燕新的主人。
“鹤音。”
“你开心吗?”
萧鹤音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地方,嘴唇动了动,轻轻笑出声,她自问自答:“我很开心。”
女帝登基当夜,安王自缢于天龙,就像当年被他逼死的宁王那样。
安王妃本应同罪处死,但这位女帝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她给了安王妃另一个选择:“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但这并非是属于女子的仁慈,或许只是一种对过往恩怨的淡漠,有些时候,活着往往是比死了,更痛苦千百倍的事。
参与谋逆的官员很多,特别是谢氏大房一脉。
当初这位以铁血手腕登上帝位的公主,看似冷酷,处置得却颇有章法。
首恶谢举元被判处斩刑,其家眷则被革职除流放,遇赦不赦,永世不得归长安。
秦氏在谋反前一日,总算做了件明白事,强逼着长媳薛清慧与长子谢明宗和离,也不管薛清慧的意愿,直接吩咐婆子,把人看好,直接带着人返回薛清慧的娘家。
也不知是她早有预料,还是长女之死,让她有了悔悟,终究还是保得薛清慧和长孙女,免去了流放之苦。
而谢既言,因腿伤曾被沈策悉心医治过一段时日,虽然未能痊愈,但已能拄着拐杖勉强行走,或许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家长房离开长安那日,盛菩珠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风扬起尘土,曾经华美的长安贵妇,如今衣
衫褴褛,步履蹒跚。
她心底一叹,终究还是命心腹悄悄追上去,送了些御寒的衣物和盘缠。
恩恩怨怨,至此,也算是做了最后的了结。
秋末,晨光熹微,卷帘竹篾上结了白霜。
盛菩珠悠悠转醒,眉宇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刚要动一动身体,便察觉柔软的腰肢,正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牢牢箍在怀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盛菩珠眨了眨眼,映入视线的是谢执砚俊美毫无瑕疵的睡颜。
他应该是醒了,只是不太想动,眼底有着明显的青色,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显然是累极了,夜里归家,草草洗漱后就抱着她入睡。
谢执砚没应,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手臂更用力,甚至试探性地往下按了按。
“呜……”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做这种事,盛菩珠哪受得了,她没忍住轻哼出声,嗓音里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急急伸手,抓住男人不安分的手腕。
谢执砚连眼皮都未掀,鼻尖无意识蹭在她颈窝上,嗅着令人安心的淡香,含糊道:“约莫一个时辰前回的,我想你了。”
怎么想,自然是不言而喻。
一个时辰都没有睡足,盛菩珠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抬眼看了看窗外尚且微亮的天色,确实时辰尚早。
“那郎君还是先睡吧。”
谢执砚明显不太愿意,手依旧不松,试探着愈发过分。
盛菩珠只好压低声音哄他:“夜……等到夜里再说。”
她想着近日宫中的各种琐事,不免担忧,轻声试探:“今日,还要进宫吗?”
“若是要早起,我等会儿唤你。”
“不去了。”谢执砚闭着眼睛摇摇头,声音困顿,“让沈策替我顶着。”
“阿兄?”盛菩珠吃惊,沈策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谢执砚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他叹口气,嗓音低低的,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宫里堆积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根本处理不完,而且萧鹤音那性子,本就急躁,眼下碰上那些慢悠悠的大臣,稍有不顺心就恨不得动手。”
说到这,谢执砚语气里带上一些难得的抱怨:“她打不过我,但是朝中老臣,有些都老得一把骨头了,我都怕萧鹤音一拳下去,直接把人送走。”
“我实在是没什么耐心应付了,就把沈策搞进宫里。”
盛菩珠依旧诧异:“阿兄在宫里做什么?”
谢执砚强忍着笑意:“他还能做什么,他是御医。”
“刚好萧鹤音前脚把人打了,他后脚就能治上。”
“不少人觉得他医术了得,又能劝得住女帝,简直感恩戴德。”
谢执砚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轻了些。
从安王谋反开始,他就在连日奔波,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
先是操持先帝丧仪,紧接着又是女帝登基等一系列繁杂事务,每日睡眠估计两个时辰都不到,算起来数月未曾好好休息。
其实有些事情,并不用他费心,但盛菩珠之前因为太子丧事瘦了不少,这回先帝丧仪更加繁杂。
他舍不得妻子受累,但丧仪期间不露面难免别人诟病,所以谢执砚干脆寻了个由头,亲自安排事宜,把一应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
兄长去了宫里?
盛菩珠还处在愣神中,她知兄长就像翱翔在空中的雄鹰,自由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没想到他会接下御医这个职位。
只是会不会不太好,伴君如伴虎,萧鹤音就算性子再好,以兄长的脾性真受得了宫里的无聊度日?
谢执砚本该睡着了,不知怎么又醒了,他仰着头去亲盛菩珠柔软的嘴唇:“在想什么?”
“兄长是被逼迫了吗?”盛菩珠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谢执砚吻得用力,呼出的鼻息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肌肤被灼烧,身体在细密的颤抖。
“逼迫什么?”
“我们沈御医医术了得。”
“嗯,还贴身伺候。”
盛菩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倏地睁圆了。
“他疯了?”
“萧鹤音可是女帝,就算纳妃,他也当不了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