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样
哭过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浑身都是汗,他手臂抱得紧。
“是我不对。”谢执砚喉结滚动,语调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谨慎。
“不哭了好不好。”
“就算我有错,你也不许再见他了。”
盛菩珠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柏子香,心底的坚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谢执砚以往的脾性,就算是天塌下来,眉头也未必会皱一下,在朝堂之上,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人逼得心如死灰,如今在她面前却失控如困兽般。
“郎君,你想要听我小时候的事吗?”
“在洛阳,还有登州。”
“我和他并不是外头传言的那样。”
盛菩珠主动握住他的手,刚哭过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第89章
谢执砚嗯了一声,垂着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盛菩珠觉得冷,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烛火噼啪,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对于过往,她其实不太愿意提,但这些被她深埋血骨的东西,已经发脓肿胀,随时会烂掉,就算藏得再好,也有被人血淋淋剖开的一天。
与其如此,还不如她自己亲手剜去来得痛快。
“我与他并不像裴家说的那样,小时候在洛阳,我只当他是哥哥。”
“哥哥?”谢执砚箍着她侧腰的力道微微一僵,眼尾阴鸷,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与他并无血缘,何来兄妹之称?”
对于谢执砚,盛菩珠觉得他看起来待她温和体贴,在长辈面前更是行止有度,可实际上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斯文清隽的表皮下,藏着的是她绝对不敢挑衅的底线。
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在他压着情绪时,就算偶然对视,也如同深渊一样,随时能把她沉溺下去。
盛菩珠轻轻叹了口气,望向他充斥着嫉妒与困惑的漆眸,声音可以放柔:“你虽查过我,但有些旧事,你若非刻意去查裴氏族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你说,我听着。”谢执砚声音很淡。
“嗯。”盛菩珠深吸一口气,似是在斟酌如何用词,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我母亲在嫁进明德侯府,其实是和离再嫁,她与前夫婚后育有一子,一直养在洛阳。”
谢执砚瞳孔骤然一凝,他情绪控制得好,就算是震惊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嫁的是裴氏?”
他之前让人去洛阳查她所有的过往,的确没有听闻过此事。
“是。”盛菩珠握着他的手,低低应了一声,“所以我一直都个同母异父的兄长,比家中嫡兄还要年长几岁。”
“当年母亲和离,裴家意图侵吞她的嫁妆,此事闹得极为难堪,裴氏为保全颜面,那几年一直对外宣称裴三夫人身子虚,需要静养。”
盛菩珠见谢执砚不说话,声音顿了顿:“母亲因孩子年幼,被裴家抓住七寸,在这件事上她不得不屈服。”
“只是后来,我父亲执意要娶母亲为妻,裴家见明德侯府势大,乐得顺水推舟,才对外宣称裴三夫人病故。”
“阿耶怜惜母亲待她极好,知她思念留在洛阳的骨肉,便每年允她带我去洛阳外祖家小住一段时日。”
盛菩珠声音变得有些恍惚,她似浸入一段有关曾经的回忆:“那时我年纪小,因着这层裴沈两家讳莫如深的关系,我那时并不知母亲与裴氏的过往,所以对于同母异父的兄长裴策,我是跟着裴大夫人娘家的侄女一同,唤他‘表哥’,至于裴叙之……”
谢执砚视线忽地变得锋利,他好像对这三个字特别排斥。
盛菩珠被他看得心虚,还是平静道:“他是裴家长房幼子,刚好裴大夫人姓沈,与我母亲同姓,我以为她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和母亲有亲缘,所以小时候,我对裴叙之自然就更亲近一些。”
“那时每年回洛阳避暑,裴家让人接我过府小住,我年纪还小没有男女大防,加上有杜嬷嬷跟着,母亲想着我能与兄长亲近是好事,自然也就没有反对。”
谢执砚眸色变得复杂难辨,盛菩珠说了很多话,本就哭过,声音就更哑了。
帐中忽然陷入安静,她却知道他的情绪,绝对没有表面上这样平和。
“在裴家那几年,可有过不开心的时候?”许久,谢执砚缓缓开口问。
盛菩珠被他灼灼目光盯着,竟然还能勾唇笑了声。
她很诚实地摇摇头:“不瞒您,其实并没有,我每年去洛阳,裴氏族人对我从来都是热情喜爱的。”
“若不是阿耶在登州出事,她们对我好恐怕能真情实感演上一辈子。”
世间法理万千,难敌年少真情。
谢执砚无法想象,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是不是根本等不到他求娶,她早早就与裴叙之定下婚事。
什么表哥表妹!
理智上清楚他不应该因为这件事生气,但那股灼烧肺腑的嫉妒,并未因这一番解释而湮灭,反而像是一点火星子,被突然浇上热油,噼里啪啦的火光中,几乎将他的冷静燃烧殆尽。
一口气堵在胸腔里。
但凡想到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间长河了,她所有鲜活的过往,都与他谢执砚毫无干系。
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冠冕堂皇地占据着“兄长”这个位置,他未曾见过的,懵懂鲜活的小珍珠。
这种认知的情绪,带着愤怒和嫉妒,堵在他喉咙里,就像一根无形的缓缓勒紧的丝线,痛得他甚至快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明知不该,也明知对于盛菩珠来说,对于裴叙之恐怕一直都是兄妹之情,但就是让他难以忍受。
“所以郎君是在吃醋。”
“对吗?”
盛菩珠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她再次反问。
好像这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也很固执必须得到的答案。
谢执砚看着她的眼睛,低下头,用唇贴着她的唇,吻了很久:“是,我承认,我是在吃醋。”
“因为裴叙之?”
“不。”谢执砚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地否认,“不只是他,我也气我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去见你。”
盛菩珠一愣,温软的身体依偎进他胸膛,第一次对他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其实也还好,十三岁之后,我就不曾踏足洛阳,家中长辈待我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偏颇,就算妹妹们表面上稍有微词,但实际上,在外边是不许别人说我一个字的不好。”
谢执砚没再说话,紧绷身体,手臂微微颤抖,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他内心汹涌却无处宣泄的心疼。
他力气很大
,手臂把她侧腰箍得发胀,仿佛要将她捂化,彻底抹去旁人的痕迹。
盛菩珠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但至少,成婚这么久以来,她首次把他看作很重要的‘家人’对待。
外头天色似乎快亮了,天空泛着鱼肚白,有朦胧的光从窗子落进屋中。
“所以十三岁那年,很苦对吗?”谢执砚声音沙哑,只要一想到,十三岁对她来说是天地倾覆,更是至亲离散,哪里又是常人能轻易承受的。
“其实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太能记起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盛菩珠失神地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轮廓,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安慰他:“不算很苦,像我这样的女郎,一向吃不得什么苦。”
所有的时间全部都对上了,谢执砚拥着她,力道不由自主地放缓,下颌抵着那柔软的发旋:“岳父任职登州,因水患时离世,那年你正好十三?”
盛菩珠点点头,脸颊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有力的心跳,这让她有了更多的勇气。
“嗯。”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年母亲诊出有孕,所以我独自前往洛阳外祖家。”
“外祖父从洛阳出发,最后一次带队出海,欲开拓新的商路航线,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海啸,消息传回时,登州已是汪洋一片,海水倒灌冲垮堤坝,引发巨大的山崩。”
盛菩珠的手很好看,指尖像盛夏的荷花,带着粉润的色泽。
然而此时她手指紧紧地攥着谢执砚的衣襟,仿佛能让她摄取一丝暖意:“阿耶当时任职登州转运使,他为了抢在第二次山崩前疏散最后一批灾民,最后没能逃出来。”
谢执砚沉默地听着,他看过卷宗知道那场水患,当年朝堂为此争论不休。
“我当时在洛阳。”盛菩珠睫毛颤得厉害,“原本已收拾好行装,只等外祖父出海归来,沈氏商行迁至长安,没想到却等来了父亲和外祖父的噩耗。”
“外祖父葬身大海,没几日外祖母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半月不到,也就跟着去了。”盛菩珠闭上眼睛,身体不住地发抖,她觉得冷,像浸在水里,喉咙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依旧透着茫然与绝望,“沈家商行本就没有男丁支撑,外祖父外祖母一去,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亲自然一拥而上,将家业瓜分殆尽。”
谢执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无法想象,一个骤然失去所有至亲庇护,离家在外还未及笄的少女,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是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亲眷,又是何等孤立无援。
而且不止如此,盛菩珠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谢执砚骤然冷了眸色。
“沈氏族人变了,裴家自然也不再是以前的裴家。”
盛菩珠冷嘲一声,“没了父亲的威势,他们将我软禁在裴宅后院,美其名曰照顾孤女,实则是想逼我应下与裴叙之的婚事,好名正言顺地将沈氏所剩不多的产业一并吞净。”
“而且她们知道我与裴叙之自小亲近,除了钱财外,更大的目标当然是与盛家联姻。”
“洛阳裴氏自视甚高,族中子弟不事生产,早就坐吃山空已有没落之态。”
“软禁?”谢执砚的声音陡然沉下来,箍着她的手掌心发紧。
“嗯。”盛菩珠闭上眼,“他们将我关着,除了送饭的婆子,谁也不许见,说是为我安危着想,只等盛家长辈来接我归家。”
“可惜我那时候还是太小了,若是已经及笄,她们恐怕会换一套更恶毒的法子。”
谢执砚的呼吸变得粗重,眼底似有疯狂的情绪泛上来,眼底赤红一片:“那后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是兄长。”盛菩珠提到裴策,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当时远在书院进学,是裴叙之让人给他递了我出事的消息。”
裴叙之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没想到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谢执砚眸光微闪。
“兄长趁着夜翻入裴府,暗中把我救出。”
“我跟着他一路从洛阳出发,直到半月后进入登州地界。”
那段逃亡一般惊心动魄的记忆,并非全都是苦难,盛菩珠舒出一口气:“我马骑得好,恐怕是从洛阳去登州近千里路,从一开始会害怕,渐渐也就习惯,马背上吃睡都成了家常便饭。”
内室在这一刻,陷入长久的沉默。
谢执砚心中的嫉妒早已被一种更沉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滔天怒火,对她过往伤痛的心疼,还有裴氏无耻行径的憎恶。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无尽怜惜与后怕。
“往后,不会再有人能欺负你。”
“今后,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