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闭上眼睛就缓解气氛的可能。
宋宝媛提着食盒的手逐渐收紧,思索着开场白,脑子竟然越想越空白。
“咳。”江珂玉神情莫名严肃,出声却显底气不足,“你怎么来了。”
宋宝媛终于有所反应,但不是说话,而是走进牢房。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张和用来压纸的碗里被咬了一口的干瘪馒头。
她沉默地将东西挪开,把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头的饭菜一一拿出,且将碗筷推过去。
江珂玉接过,又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刚刚。”宋宝媛轻描淡写道。
“你……”江珂玉轻蹙眉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宝媛摇了摇头。
“那就好。”江珂玉低下头,好像突然不会握筷子了,所以将其夹在指间反复调整。
话音落下,两人在彼此静默中越陷越深。
宋宝媛在对面坐下,双手在桌底交缠,冷不丁问:“不喜欢吗?”
“嗯?”江珂玉抬起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饭菜,“不是,我只是、只是、你、你就是专门来给我送饭菜的吗?”
宋宝媛避开了他的直视,“高公子说,狱中吃食难以下咽,你肯定接受不了,所以让我顺带送些来。”
江珂玉闻言愈发没有胃口,“原来是他让你送的。那、也是他让你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要来。”宋宝媛坦然道,垂眼盯着自己的袖子,“不过是他帮忙打点的。”
江珂玉眸光微动,但垂眼掩去神色,“那你找我,是有事吗?”
宋宝媛欲言又止,到嘴边的好像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说不出来。
好在对面的人耐心十足,一直等着。
“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吗?”宋宝媛攥紧手心,“那干嘛还要做这些,把自己都赔了进来。”
江珂玉总是忍不住看她。
他的指尖敲打在碗边,慢吞吞回答:“我保护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一定要理由,那或许是因为,袖手旁观不能和爹娘交待。又或者,比起爹爹,承承和岁穗好像更需要娘亲。还可能,我就不能跟你计较,毕竟,哥哥总是要让着妹妹的。”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但第一个冒出脑海的想法,只字未提。
宋宝媛蓦然看向他的眼睛,江珂玉顿时怔住。
四目相对,宋宝媛又立刻撇开视线,别扭道:“不用说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江珂玉抿了抿嘴。
“好,不说这些。既然你来了,是该说点更重要的事情。”
江珂玉理了理思绪,神色认真,“承承已经和东宫捆绑,日后,皇后就是你的靠山。但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庇护,你需记得,家中最大的优势便是钱财,你得将其掌控在自己手里。哪怕……你有了夫君,也决不可假手于他。”
“就算是谢予朝也不可以!”他强调道,“若他不蠢,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怎么对抗他爹,长了记性。如果你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并非不能,但你万万不能只依靠他。”
“另外,还有一件东西能保你无虞。”江珂玉往身后瞥了一眼,确定没人才继续道:“在府中,我的书房,画架后的暗格里,有一份卷轴,详细记录朝中百官底细。你去找到,之后妥善保管,之后除了你,绝不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东西在何处。”
“之前楚兄托付保管的东西,我也放在此处。你一并取了,替我转交岑舟。”
“还有……”
“你是在交待遗言吗?”宋宝媛突然出声,打断他的絮叨。
江珂玉顿了顿,正色道:“是交待,不是遗言。你别听外头瞎说,陛下不会赐死我的,顶多,流放十年。也不是真的流放,其实是假借其名离开京城,暗中查一起牵扯极广陈年旧案。所以,你不用担心,更不用内疚。”
宋宝媛微怔,“十年?”
“嗯。”江珂玉扯动嘴角,勉强流露几分笑意,“怎么,嫌少啊。”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什么叫嫌少,就这么想她吗?
这话令她焦躁,甚至心头升起无名火。
江珂玉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瞧过她反应,“你若实在不想见我,那过了十年,我也可以不回来碍眼。”
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多了几分郑重其事,“我若答应,你能不能……”
宋宝媛按捺着情绪,些许不安。
江珂玉的声音低低的,“从前的事,能不能、就别怨我了。”
宋宝媛捏紧了拳头,有些生气,又有点委屈,可她又不知道自己这些感觉从何而来。
“都什么时候了。”她不满道。
江珂玉轻笑,“不是说了,只是假借名头,我不会有事。”
“可你刚刚和常公子不是这么说的!”
“这种机密自然不能和他说,顶多只能告知……”江珂玉又偷看她的表情,“最亲近的人。”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嘟囔,“你总是骗人。”
“哪有。”江珂玉不假思索地反驳,见她冷脸,又立马改口,“也就一次两次,几次而已、吧。”
宋宝媛忿忿看向他。
江珂玉心虚地与她错开目光,信誓旦旦道:“以后不会了。”
又漫不经心撂下一句,“反正也没机会了。”
“你……”
宋宝媛恼意愈甚。
想来也说不了什么正经事,回去算了,她心想,于是起身往外走。
“就走吗?”江珂玉霎时着急,下意识伸手阻拦,“阿媛。”
“不准碰我!”宋宝媛转过身,连连后退,“你不准碰我!”
江珂玉一僵,慌乱着收回自己悬空的手,“我……”
“你也不准说话。”宋宝媛蛮横道,“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你说!”
江珂玉肉眼可见茫然,唇瓣微张,又不敢出声,眸中渐渐有了委屈。
退出牢门,宋宝媛扭头就跑。
江珂玉怔怔看着她迫不及待消失的背影,自己孤零零站在简陋的牢狱中,颇显落寞。
宋宝媛拎着裙子一路跑出诏狱,好像逃跑一样累得气喘吁吁。
此刻、莫名其妙的人,变成她了。
*
诏狱外,高洛书和常云柏都在等待,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见到宋宝媛出来,高洛书缓和了神色,“怎么样,他可有跟你说什么对策?”
宋宝媛摇头。
常云柏似头疼般揉了揉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听我的,你再进去一趟。”
宋宝媛诧异地看了过来。
“然后跟他说,只要他这次无事,你便再嫁给他一次,或者就当和离的事没发生过。”常云柏煞有其事道,“我保管能行,哪怕就给他柄勺子,他也能连夜挖出地道逃出来。”
宋宝媛:“……”
她无奈,“常公子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就没靠谱的法子吗?”
常云柏正色了几分,“陛下是想保他,但又不能无视群臣进奏。此事的关键就在谢明儒,若他不挑事,其他想借机除掉江珂玉的家伙们群龙无首,有陛下偏袒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但谢明儒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一来丢了面子,二来江珂玉这些年所做之事,不断在分散他作为内阁首辅的权力,本就是敌对。哪怕没有这档子事,日后也会撕破脸皮。现在逮着机会,肯定不会放过。”
这一番话将局势挑明,但仍旧找不到出路。
“听说决明大师来了京城。”高洛书突发奇想,“要不我去找找,请他做个法,诅咒谢明儒那老匹夫今晚睡着,明天醒不来,直接暴毙。”
“好办法。”常云柏白他一眼,“你回家吧,回家玩去吧你!”
高洛书拍了拍自己的嘴皮子,老实噤声。
“好了,别在这干杵着了。”常云柏摆摆手道,“你们都回去,我再进宫去看看姑母,顺便探探陛下的口风。”
宋宝媛行了一礼,目送他先走,再回自己的马车。
回家的途中,她靠在车壁上休息,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想刚刚见面的场景。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江珂玉,但和离之后,见识了他许多自己意想不到的样子。现如今,连他嘴里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都一点都分不清。
思索中,宋宝媛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有了迷迷糊糊的睡意。
她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回到夫君被一箭穿胸、性命垂危的那一晚,她守在床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等其苏醒。
还好,夫君醒了,他醒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对她笑了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说完,他便睡去。
然后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宋宝媛身子一颤,骤然惊醒。
原来是梦。
“小姐又做噩梦了?”巧银上前,将自家小姐拢到怀里。
这几日宋宝媛要么睡不着,要么睡得很浅,而且频繁做噩梦,总是被吓醒。
宋宝媛捂着心口,感受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有不均匀的呼吸。
可是这有什么用,梦里失去这些的,并不是她。而且她以为,要彻底分道扬镳的人。
她埋头在巧银肩颈间,试图以此寻求安慰。
“小姐别怕。”巧月也上前抱她,“会过去的,任何事情,都会过去的。”
过去,是怎样的过去?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