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寔扫了一眼,稍稍弯腰放下李眠玉,李眠玉立刻攥住他袖子挨紧了他,下意识抬脸看他。
少年的眼依旧漆黑,却又似猫儿一样,眼尾带着弧,漂亮又凌厉,他低声问:“能不能自己骑马?”
李眠玉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转头朝着那匹马看了过去,很高,可是没有擎渊高,她的眼睛还湿漉漉的,仰脸又看燕寔,点头,“能。”
燕寔没握剑的那只手又轻抚过她的眼睛,稍稍弯腰在她耳边说:“从这条街出去,一路往东行,不要停下来,我会追上来。”
李眠玉眨了下眼睛,含泪又点头。
“去吧。”
燕寔将她手里的兔子又捞出来,稍稍后退了一点,但依然站在她身后,目光朝着后面那群虎视眈眈的黑衣卫扫了一眼,带着凌厉的杀气,叫那偷偷抬腿的黑衣卫下意识又收回了腿。
李眠玉提着裙子到大马旁,双手攀住马鞍,扎了三个月的马步,她的双腿比从前有力许多,脚尖用力便轻盈上马,腰间橙红的绦带飞扬。
她脸上还挂着泪,但无意识下巴一扬,雾蒙蒙的眼几分娇憨地朝燕寔看去。
燕寔就站在那儿,清黑瞳仁看着她,直勾勾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下唇,拉了缰绳,没有说多余的话,便策马转头就要奔。
“玉儿!”李夫人却忽然叫了她一声。
李眠玉回头看向她,这个曾经也待她极好的妇人。
李夫人柔美苍白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轻声:“玉儿,你别怪明德,他也是不得已……”
李眠玉再不想多听一句,转头扬鞭便走,马儿嘶鸣一声,泥水溅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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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不曾变小,依旧淅淅沥沥的,风也那样大,吹得李眠玉头发飞扬,可她听着身下马蹄声,心却怦怦直跳,觉得畅快极了,她忍不住笑出声,可不过笑两声,又鼻子一酸,回头去看。
燕寔还站在门口,剑横在李夫人脖颈里,静静看着她,挺拔如竹,器宇轩昂。
李眠玉又想笑了,眼前却更加模糊,一定是雨水打湿了她的眼睛,不然的话,见到燕寔是这样高兴的事,她的眼睛为什么都是水呢?
一直到视线里再没有李眠玉的身影,燕寔才稍稍动了动身体。
“公主已走,快放开我家夫人!”头领再忍不住,青着脸斥道。
燕寔扫了他一眼,拽着李夫人就进了雨中。
李夫人一个深闺娇养的妇人,冷不丁冒头淋了雨,身上头上都湿了,狼狈难言,两条腿也如棉花一般,根本跟不上看似闲庭信步的少年,几次踉跄。
暗卫头领带着人跟在后面,不敢贸然上前。
这条巷子一路往东,半道上便会路过一条小河,通向渭河,下了几日的雨,河水高涨且湍急,燕寔走到桥上时,忽然拽起李夫人胳膊,将她抛向河中。
李夫人惊叫一声,卫士们也吓得脸色一白,瞬间乱了心神,俱是朝她扑过去,一时如下饺子般纷纷扑入水中。
头领在李夫人下水的瞬间便将其捞了起来,飞身上岸,等他再抬头,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青着脸便吼:“追!快追!跑不远的,快追上去!”
黑衣卫忙纵步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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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气濛濛,灯笼光微。
镇上没有行人,只李眠玉一匹马在狂奔,偶有好奇的顽童打开窗户探头来看,她余光瞥到了,忍不住又笑。
忽然她看到那小童指着她的方向惊呼,下一瞬,便感觉身后有人拥了过来。
李眠玉许久没与燕寔这样亲昵,有些害羞,又忍不住贴紧了过去。
“很冷吗?”燕寔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也丝毫不因为分别而生疏,俯首在她耳畔道,说罢,搂住她的双手生出热气,将她身上的潮湿带走。
她再淋不到一滴雨。
李眠玉摇头,明明想笑,开口的声音却是哽着的,“燕寔~马上入五月了,怎么会冷呢?”
燕寔偏头看她,李眠玉在他怀里亦是仰头,四目相对,静了一瞬,谁也没有再开口。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熟悉又有一些别离后的生疏,目光相触间,便让人心头生出害羞来,却又不舍移开目光。
李眠玉眼睛轻颤,三月来总是苍白的脸渐渐生出些热意,试图掩饰心头的急速跳动,小声:“燕寔~我们要去哪儿?是不是直接回陈家村?”
燕寔盯着她却又看了会儿,忽然捏了捏她的脸,低声:“你脸上的肉呢?”
李眠玉:“……”她疑心他是不是在说她从前胖,抿了下唇,可见到他的快乐还是淹过了其他情绪,她抿唇笑,小声说,“他们做饭不好吃,我不爱吃他们做的饭。”
她一双眼水波流动,却又闪烁着动人的光,亮亮地看着燕寔。
燕寔不吭声了,只是又捏了捏她腰间的肉,静了会儿,低声说:“明天给你烤兔子吃。”说完,他才是覆上她的手背去拉缰绳,他轻轻调转了马头,朝着旁边的暗巷去。
李眠玉下意识便弯唇点头,她的注意力一直在燕寔身上,不曾注意街上有什么,此刻见他带她进了一处巷子,便也顺着看过去。
虽连日的大雨,街上行人寥寥,但这里却似有些热闹,屋檐上挂着几盏精致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门户开着,里面传出男女调笑的声音。
燕寔带着她在一处楼前停了下来,有小厮弓着腰上前,他抱着她下了马,丢过去一块碎银,指了指马,那小厮便欢天喜地将马牵去马厩。
如今天色已暗,外面还下着雨,他们都曾来过流溪镇,李眠玉知道从流溪镇出去一直到陈家村的路上便没有可以避身之处了,她看了看面前挂着红灯笼的两层小楼,小声:“燕寔~我们要在这过夜吗?”
她语气有些紧张,她没忘记方才在小院围堵他们的卫士有多少,担心留在流溪镇会不会很快被人抓到。
燕寔怀里抱着兔子,也看了一眼面前的小楼,垂目看她,点头,“就一夜,这里不易被察觉,明日天亮就走。”
李眠玉抓着他袖子,自然不会反对,点头。
燕寔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当做面巾遮住李眠玉的脸,李眠玉便只露出一双眼,水濛濛地看着他,没有多问。
少年这才拉过她的手,抬腿进了挂着红灯笼的门。
门内莺声燕语,两人才进去,里面便出来个妇人,扭着腰摇着扇,丰腴又妖娆,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她的目光先落在燕寔身上,见那少年容貌俊俏,又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忍不住暗赞一声,随后才看向他身旁牵着的女郎。
这一看,双目发亮,忍不住盯着瞧,她也算见多识广,仅凭着面巾外露出的一双眼,她就料定这必定是灵秀无双的小娘子!
“一间房。”燕寔挡在李眠玉面前,深幽目光如剑,朝那妇人看去。
那妇人下意识收回目光,本还想媚笑两声,但触及少年目光,打了个寒颤,忙道:“我们这儿不接待女郎……”
燕寔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银锭,漆黑眼睛望过去,再次道:“一间房。”
李眠玉看到燕寔这样豪气地拿出银锭,小抽一口气,心道,他是去做了什么生意发了财吗?
那妇人一看,笑得牙不见眼,再不废话,雨天生意少,她亲自迎了两人进去,“两位快进来!”
堂屋里,三三两两坐着几桌人,与寻常客栈不同的是,男男女女都挨蹭在一起,女子的手搭在男子肩上,男子低头去叼女子唇瓣,两人衣襟散乱,男子胸膛更都是袒露的。
李眠玉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不同于一般小娘子,她瞪大了眼去看。
但很快,燕寔粗糙修长的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不看。”
李眠玉莫名害羞,嘟哝声,“我不看就是,燕寔~你挡住我的眼睛,我怎么走路啊?”
燕寔不语,只捂着她的眼睛,一路牵着她的手走。
李眠玉不知为何,忍不住唇角翘了翘。
妇人见了这少男少女的把戏,掩嘴笑,等上楼后到了一间房前,推开了门,“郎君您看,这间房如何?已是洒扫干净,正是适合过夜呢!”
燕寔目光慢慢往里扫了一眼,吩咐:“上些饭食,再抬一桶热水来。”
妇人应下,抛了个媚眼,便离去了。
燕寔带着李眠玉进了屋,关上了门,才是松开了手。
屋中幽香阵阵,李眠玉眨眨眼,拉掉脸上的面巾,目光往屋里一扫,这屋中摆设比他们从前住过的客栈房间要好得多,她忍不住抿唇笑,转身看燕寔。
她眸光发亮,看向燕寔时,心头怦然,有许多话想问他,比如问他这三个月是不是做了什么生意才变得这样阔绰了,但仰脸对上他的眼睛时,又不想出声了,一直盯着他的脸猛看。
燕寔不知她在看什么,便也垂眸看她。
李眠玉忽然上前半步,主动靠进了他怀里,他下意识双手拢住她,无意识俯首凑过去,她的手却轻轻在他眼角停下,指腹轻揉了一下,她抿唇笑,“你这里沾上了一滴血,我给你擦掉。”
燕寔缓缓直起腰来,没做声。
李眠玉又看看他,等了会儿,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一个晃神间才是回过神来,从他怀里退出去。
燕寔拉住她的袖子,将怀里的兔子再次放进她怀里,再是拉着她往屋中走去。
李眠玉抿着唇摸了摸兔子,跟着他在窗下小榻边坐下,她抬头想问他为什么下雨天还带着兔子,可她坐下来,这样挨着他时,开口第一句话却是:“燕寔~你身上的毒怎么办?是不是快发作了?”
她忧心忡忡,眼睛里又泛出泪花。
燕寔低头看她,伸手又去擦她眼睛,长臂一揽,忍不住又抱她,他慢吞吞说:“现在不要紧。”
李眠玉靠在他怀里,听他这样说,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忧心:“什么意思,那还是会发作吗?”
燕寔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只是盯着她看,“暂时不着急。”
李眠玉也在看他,外面雨声切切,屋中如此静寂,她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一时想暂时不着急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又忍不住想起他刚才的话,燕寔是觉得她脸上的肉少点好看,还是多点好看呢?
她的神思有些飘忽起来,伤心了三个多月的心里重新有了些欢愉的情绪,但是她眼睛还是湿润的,忽然说:“燕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该是我和你说对不起,我没能给你写信。”说到这,她顿了顿,又开心起来,“但是你还是来找我了。”
“燕寔~你还是来找我了。”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雀跃。
燕寔漆黑的眼静静看她,心道,我本来就要来找你,若不是身上毒太多了,我早就来了。
但他先不说这些,低声问:“你还喜欢崔云祈吗?”
听到燕寔提起崔云祈,李眠玉反应剧烈,一下从他怀里直起身,一双眼通红,却是冷声道:“再也不要和我提他!我不会让他做我的驸马,我和他再无关系了!”
燕寔黑眸看着她,慢慢说:“来时听说他要退了和卢家女郎的婚事要与你成亲,我以为你喜欢他,你会很高兴,所以我说对不起,就算你很高兴,我都要带你走。”
“燕寔!我怎么会高兴!在他与卢家女郎订婚后,他就与我再无关系了,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不喜欢他!”李眠玉有些生气,可又细品他后面那半句,忽而面红,瞭起眼皮看他,忽然抿唇笑,又小声说,“没关系,你带我走我才真的很高兴。”
说完这一句,她又有些羞赧,想要试图掩饰,又立刻问:“燕寔~你是不是从前就知道他和卢家女郎订婚了。”
所以他才要她问崔云祈卢家女郎是和谁定亲。
少年低问:“你没看到我点的孔明灯?”
李眠玉怔然:“孔明灯?”
似有几个夜晚偶然看到过夜空里飞的灯,但她并没有多在意。
燕寔一看她懵懵的神色,就知她没收到过,甚至都没看到过,他眨了一下眼,忽然幽幽说:“崔云祈将你接走后,派了一百个暗卫杀我。”
“什么?”李眠玉面色大变,放下兔子一下站了起来,“他……他竟这样无耻!他竟要杀你!”她心里对崔云祈的厌恶就更深了一些,她的脸色白着,又气又怕,“他凭什么杀你!那后来呢,燕寔~后来你是不是受伤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燕寔低头开始脱衣服。
李眠玉还在气,见此又是一呆,却没吭声,缓缓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目光朝着他身上看过去,一下眼睛便又水光波动。
燕寔身上多了好多伤口,手臂上的刀伤,肩膀处的剑伤,有一两道看起来才愈合脱痂,可见当初伤得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