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在一旁的小沟洗了洗,抬腿过去,听见一个面黑肥壮的少年正和李眠玉说:“那日你来我家,我爹娘骂你,但我可没推搡过你,你不记得我了?我叫陈顺安,陈绣娥是我姑。”
他脚步一顿,就听李眠玉含蓄骂人:“根朽枝枯,家弊子劣,吾脑非秽器,岂纳汝浊!”
陈顺安:“……你说啥呢,听不懂。”
李眠玉涨红了脸,不屑与其为伍,可又骂不出太直白的话,只会这样训人,憋了半天道:“我不认识你,莫要与我说话!”
她扭过头去,恰好看到燕寔过来,忙朝燕寔招手。
那陈顺安还要纠缠,满是肥肉的脸因为笑颤抖着,他目光贪婪地看着李眠玉,道:“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跟你说,我家是村里第一大户,我舅舅是做大生意的,在镇子里很有势力,我带你去镇子里玩啊!”
他见李眠玉躲,正要凑上前,却感觉后脖领被人一拎,刚想出声骂,眼前一晃,就往旁摔去。
陈顺安气势汹汹看过去,就见那貌美小女娘的兄长回来了。
那分明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却比他高上快一个头,那小白脸的眼珠子黑得怪异,瞧着人时叫人心里直打鼓。
“滚。”
陈顺安下意识一抖,连滚带爬就跑,待走远了,又自觉在旁人面前丢了脸面,恨恨往后瞪了一眼,肥脸阴郁,威武什么,待过了这挖藕日,他叫舅舅来村里,看这姓燕的还能怎么威武!
他不搭理同伴,这就往家回。
这边李眠玉早就将这讨厌的肥壮少年抛之脑后,正拉着燕寔到一边看她的鱼篓,里面有好些河蚌,她抿着唇很是期待说:“陈春花说这河蚌里有珍珠,打开就能看到,燕寔,我打不开,晚上你帮我开蚌。”
燕寔点头看了一眼,点头。
李眠玉又想起什么,将背在身上的水囊递给他:“我方才回去了一趟,灌了些水给你。”
她说这话时仰起头看燕寔,燕寔也正低头看他,他脸上沾了些泥点,一双眼却依旧漆黑明润,李眠玉看一眼,心里莫名羞赧了一下,眼睫轻颤。
少年接过水囊,仰头喝水。
李眠玉又忍不住看,他喝得着急了些,水从唇角流下来,淌过喉结,滑入胸口,她的视线也跟着将要滑进去,可又堪堪忍住,在燕寔发觉前移开目光看别处。
她神思飘忽地想,还好燕寔今日没脱上衣,否则岂不是要让人口水直流三千尺!
李眠玉这样想着,又看向燕寔,好奇问他:“你们做暗卫的是不是都很好看?”
虽然周围无人,可她还是说得很小声,并稍稍仰起头靠过去。
燕寔稍俯首,听到这话眨眨眼,又歪头看她,他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好奇:“我好看?”
李眠玉仰头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俊俏鲜活,面一下红了,但她不屑撒谎,点头,矜持道:“嗯。”
燕寔低头又笑,清声:“大多寻常之貌。”
他说罢,从她手里接过鱼篓。
李眠玉再看看他,睫毛颤了一下,心道,皇祖父果然疼她,定是把最好的留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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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村挖了三天的藕,李眠玉就开了三天的蚌。
第一天的蚌是挖藕一天回家的燕寔开的,三十九个蚌,开出珍珠两颗,虽比起从前李眠玉戴的珍珠不值一提,又小又黯淡,可她极高兴。
到了第二日,她更勤快地捡河蚌,燕寔上岸时,用下摆还兜了一兜,回去后她跃跃欲试,亲自挑了两只最肥大的开,还差点割了手,却什么都没有,便怨气颇深,唉声叹气许久,直到燕寔连续开出三颗珍珠,才又高兴起来。
第三日下午,燕寔挖完藕上岸,寻了一圈没寻到李眠玉,面色刚紧绷,就见她一个人还蹲在塘边,站起来时摇摇欲坠,他一个跃步过去扶住。
李眠玉抬起脸时,脸颊晒得红红的,还沾上些泥点,却拉着燕寔兴奋指了指下边,“那儿有只大河蚌,陷在泥里,我挖不动。”
少年看看她,伸手轻轻替她擦去泥点,弯腰去捞河蚌。
那天傍晚,李眠玉收获颇丰,共得九颗珍珠。
晚上沐浴过后,燕寔给她烘头发,她坐在炕上数这几日的收获。
“燕寔,十四颗珍珠!”李眠玉掌心拢着珍珠,扭头举给燕寔看。
少年揉着她的头发,从她身后倾身过去,扫了一眼那些暗淡的小珠子,点头。
李眠玉端庄淑雅地说:“明日我们就去镇子里,把这些珍珠卖了,我就有钱给你发月例了。”
燕寔看着她,翘唇,点点头,“好。”
李眠玉又开始念叨了:“等明日卖了珍珠,再寻到生意写祭文,我就能有纸笔了,然后我终于可以给崔云祈写信了,你说,到时候我把信寄往哪里?要不要直接寄去节度使府看看?”
燕寔忽然有些困了,松开李眠玉的头发,缓缓躺下,闭上眼睛困顿不行的模样。
李眠玉没听到回应转头,见燕寔已经躺下睡着了。
她看了看他,没有再出声,这几日挖藕许是真的太累了,连她这样厉害能干的暗卫都如此疲累。
李眠玉幽幽叹了口气,一时觉得自己期待欢喜的心情都无人可倾诉了呢!
她将珍珠放进了荷包里,荷包是燕寔缝的。
将荷包放好后,李眠玉就躺了下来,随后她又睁眼,看向身侧的燕寔。
她本是打算今日与他说以后不能再睡一个炕了!
可是他都睡熟了。
算了,明日再说吧。
李眠玉闭上了眼睛,翻身枕进燕寔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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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镇上三教九流手里都流传着一幅美人画像,见过的人都说那美人花柔玉净,灵秀可人,一双眼妙盈盈的,瞧上一眼就叫人心软。
镇中最有名的人牙子钱有财也拿到了一幅,拿回去当晚就和自己婆娘赞叹,“说是富商的未婚妻,这年头失踪了哪还能寻到人,就是在咱们这还算宁和的陇西郡,也不是被卖进花楼了,就是被劫上匪山了,更可能直接被流民拉去哪个荒地淫了,早就丢了命了,真是钱多得慌!”
“既给了银钱,那便找呗!寻个差不多样貌的送上去,指不定也能捞到不少钱呢!我听说先时有人把消息和人送上去就得了一笔钱呢!”
钱有财一想自己婆娘说的,可不是嘛!
当下里他便在附近的几个村落寻摸可有生得灵秀的小娘子,哪怕是和画像沾到一分相似呢!
可惜这么几日过去都没寻到什么像模像样的小娘子,便将范围又扩大了些。
但钱有财没去陈家村,因为那是自己姐姐的婆家,每一户人家都熟得很,甚至当这一日自己外甥来寻自己时,还有些不耐,但因着是自己的外甥,还是招待了。
只是听到这外甥是让他去寻打手打一顿一个落到陈家村的流民小子时,更不耐了一些,想寻个借口打发了去,却听到这肥猪般的外甥一句:“那小子有个妹妹,生得白生生的,比我妹都白,一张脸更娇俏,舅,我瞧上那小子妹妹了,我娘指定不同意,舅你替和我娘说说!”
“什么?白生生的小娘子?”钱有财立即来了兴趣。
陈顺安怔了一下,知道他舅是人牙子,担心他要将那小娘子拐卖,忙惴惴说:“舅,那是我看中的,我要的!舅你可别出别的心思,还有,两日前村子后山来了些官兵模样的人守着,看着凶极,舅你别在咱们村里干那些事!”
钱有财笑着点头,没把陈顺安的话当回事,哄了两句,便说正好许久没见姐姐了,带些补品去一趟陈家村。
陈顺安自是高兴。
当下甥舅二人驾了一辆驴车往陈家村去。
驴车从一家首饰铺驶过时,一对少年男女刚从里面出来。
李眠玉郁闷地看了看掌心的珍珠,幽幽叹气:“竟是一颗都不要,我辛辛苦苦捡了三天呢。”
“去药铺看看。”燕寔抬手将李眠玉头上包着的头巾包严实了一些,低声说。
今日来镇上,明显三教九流的眼睛多了些。
李眠玉见燕寔这般谨慎,也紧张了些,将脸埋进了头巾里。
两人去药铺的路上,路过一处茶馆,里面围聚了好些书生,正在高谈阔论。
李眠玉敏锐地听到了“文昌帝”“赵王”几个字眼,忍不住停了下来。
“大周会如今这样一败涂地被贼子占位,都怪文昌帝那老不死的,昏聩不堪,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不懂早早放权,把几个儿子都熬老了要反了他!若他早早定下太子,大周何至于此!”
“昔年我大周有太子啊,懿成太子是如何绝代风华的人物,偏被一场恶疾夺去了性命!”
“说来说去,还是大周该亡在这一代了,文昌帝这么些儿子却无人可继,那赵王更是恶毒蠢物,引狼入室!”
“据传文昌帝没死,逃出来了,但至今下落不明。”
“如今各地战事纷起,群雄与北狄贼子争夺地盘,也不见文昌帝出来,我看是早就死了。”
“就算不死也无人在意了啊,就看哪位枭雄能拔得头筹,先将那北狄贼子驱逐出大周,我们陇西郡地处枢要,先前那一次征兵过后,这大半月听说卢节度使都在练新兵,怕是不日将战。”
“而且,听说卢节度使与崔相是表妯娌关系呢,说不定如今崔相就在陇西郡!”
“这么看,文昌帝还是死了最好!”
众人一阵大笑,聊得酣畅淋漓!
李眠玉却双眼泛泪,被燕寔搂在怀里,离开了那一处茶楼。
她不知燕寔要带自己去何处,脑子里浑浑噩噩都是那些书生辱骂皇祖父的话,在她心里慈蔼勤政的皇祖父在他们嘴里那样不堪,他们甚至咒皇祖父死!
她气得发抖,想冲着那群可恨的书生骂他们可恨。
可……可燕寔捂住了她的脸抱住她将她拖走了。
燕寔将手从李眠玉脸上松开,低头看她,李眠玉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眼睛里一包又一包的泪水落下来,整张脸都湿漉漉的,他的掌心里也都是温热的泪。
他伸手去擦,李眠玉反应却极大,一下仰起脸,“我皇祖父勤勉政事,为国操心劳力,绝不是他们口中昏聩之人。”
“是。”少年漆黑的眼看着她,点头。
李眠玉又泪水涟涟说:“可是他们说二皇叔的话却是对的,他恶毒蠢笨,引狼入室,毁大周百年基业!”
少年俯首拿的袖子擦她的脸,李眠玉看着他眼眶红肿说:“皇祖父如今定在某处安然无恙!你说对吗燕寔?”
燕寔点头,看着她,歪头说:“对,把这些人都杀了?”
李眠玉哭腔一噎:“……”
她开始踌躇起来,是否杀人真的这么爽,所以燕寔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这么提议。
“让一让!”路上忽有护卫打扮的人清路。
燕寔拉着李眠玉又往巷子那儿挤了挤,藏在人群后面。
李眠玉看到一辆青皮马车很快在几步开外停下来,她虽心中还在哀伤难过,但好奇看过去,见有侍从正在马车下放置马凳,又红着眼睛打量了四周,发现这早就不是先前茶馆那儿,“这是哪儿?”
燕寔也偏脸看了一眼四周,眨眨眼:“花楼一条街。”
逃亡路上李眠玉已经知道花楼是何地,顿时眉头一皱,心中再次对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怜惜,再一看如今天色还大亮着,竟是就有人要清场来花楼玩乐,不免又心生厌恶,再不往那马车看一眼。
正此时,又听哪里忽然传来哀乐,李眠玉一下振奋起来,“生意来了!”
她拉着燕寔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