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必再回那座匪山,但他想起那送他下山的公主,心头生热,想再回去一趟。
这一日一大早,张有矩便寻到崔云祈,想要道别离去。
崔云祈有些意外,他请张有矩坐下,温声挽留,“张兄有大功,将来到了御前,亦是要论功欣赏的,不如再留下来些日子。”
张有矩听到这话,心中甚觉奇怪,这崔侍郎此前也未曾有带他入京的意思,哪怕永武帝大行,也以在疫区为由上奏了一番没有回京,怎么今日却说这话?
而且,他也不想入京,永武帝大行后,新皇才登基,待过年入了正月就要出征北伐,如今百姓赋税苛重,他实无心情去做这官。
当然,他自是不会将这话说出来,只诚恳道:“在下家中父母年迈,许久未归,如今事已毕,想要回去一趟。”
崔云祈想了一下,自然不好再挽留,便问了一句他家住何方,派卫士送他归去。
张有矩忙推拒了一番,道:“在下父母在陇西长兴镇附近,不必劳烦崔大人。”
听到陇西长兴镇几个字,崔云祈怔了神,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不再阻止,却坚持让卫士送张有矩回去。
张有矩推脱不得,便应了下来。
他离开临湘县这一日,崔云祈亲自去了城门外相送。
一直到张有矩的马车缓缓从视线里离去,崔云祈才转过身,缓缓往城内回去,他垂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成泉忍不住小心翼翼道:“公子,咱们何时回京?相爷已经来信催了几次了。”
崔云祈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一句,反而笑着说:“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入孟春了,军饷当是筹集得差不多了,春假过后,卢元珺要亲征北伐了。”
成泉听到自家公子直呼如今的皇帝大名,有些紧张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没在这官道上见到什么人才松口气。
“慌什么呢,这大庸朝也快覆灭了。”崔云祈见成泉这模样,又温温柔柔笑了一声。
成泉脸都白了,直觉公子是疯了,“公子!在外面还是、还是不要这样说为好。”
崔云祈看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走了会儿后,才道:“张有矩是个人才,此等人才,留着新朝用正好。”
成泉已经当没听到了,自从公子放公主离开后,便一直有些不对劲,他还是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公子,所以咱们何时回京。”
“总会回的,不着急。”
成泉心想,他急也似乎没有用啊!
京中朝堂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户部与兵部已经连续忙了几月,拼尽了国库,军饷才凑了个七七八八,内阁以崔相为主依旧不放弃劝阻新帝放弃北伐。
但卢元珺却有雄心壮志,对此事势在必行,更拿出历史上皇帝亲征解决外患的例子,他觉得朝臣们太畏手畏脚,寇贼九该乘胜追击。
眼看进了十二月,崔相再次单独留在宫中,劝阻新帝,用词堪称严厉甚至有些逾矩。
卢元珺听罢,爽朗一笑,十分宽宏大量地拍了拍崔相肩膀,“相爷所忧朕也知晓,但相爷到底是文臣,不懂打仗这些事,北伐必是会大获全胜,到时也给北狄一个震慑,让此等屑小百年不敢再进犯!”
崔相的脸色到底有些难看,“圣上,狄人也休养生息了近一年,待开了春,狄人又草丰马壮,实在不容小觑!”
卢元珺皱眉,“相爷怎长大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莫非是不信朕能全胜归来?”
话说到最后,他已是有些怒意。
崔相脸都黑了,心中憋了一口气,最终只好不再多说,离了宫中。
只是离开时,他的背弯了一些,短短几月,苍老许多,甚至庆幸长子已将妻子与幼子送出京都。
在外面等候的其他朝臣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崔相出来,忙上前,只不等他们开口,便见他摇了摇头,众人皆是愁容满面。
“如今,只能在军备上撑住。”崔相丢下这一句,便登车离去。
其余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纷纷往家回。
后面几日,陆陆续续的官员眷属离京去探亲,崔相再不往临湘县递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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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龙军在十二月初于梁渠山悄然整合,李眠玉回去一趟见过之后,五万大军化整为零先往京都方向去。
李眠玉曾担心过粮草问题,燕寔笑了笑,低声道:“宿龙军在南北各地都有屯田,且地宫饷银足够。”
她喃声感慨先祖之远见,一时又想到皇祖父。
若是、若是皇祖父那时便召出宿龙军……这念头不过在她心里一闪而逝,她便明白皇祖父的选择,当日并不是宿龙军出山的最好时机,外忧内患不提,另有如卢三忠这样拥兵盘踞一方的枭雄。
到了此时……才有一线机会。
宿龙军已经离去,李眠玉和燕寔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在北地小镇待下去,在宿龙军离去当日一大早,燕寔便收拾了包袱。
李启善如常一般起来时,便见隔壁院子里多了两匹马,他张望了一下,心一紧,忙跑着喊:“玉儿!”
李眠玉穿着兔毛斗篷俏生生站在屋门口,眼睛弯弯的:“十二皇叔早。”
李启善指了指院子里两匹马,秀气的脸上几分紧张,“你们两要走了?”
李眠玉摇了摇头,抿唇笑:“不是我们两,是我们三。”
李启善怔了一下,先是不解为何要离开这安详的小镇,又是心里莫名一松,眼眶都湿了,“我也一起呀?”
李眠玉看着十二皇叔秀气的脸上那双和父王相似的眼睛泪汪汪的,一下心里很软,柔声细语:“十二皇叔当然一起,我不会丢下十二皇叔的。”
李启善当即就哭了,顾不上侄女婿在一旁,一下上前保住李眠玉,哽咽着说:“太好了!”
李眠玉轻轻拍了拍十二皇叔的背,认真道:“以后我去哪儿,十二皇叔就去哪儿,再不会让十二皇叔钻粪桶。”
李启善感动的眼泪瞬间一收,吸着鼻子说:“倒也不必再提此事。”
他又抱了一会儿李眠玉才是松开她,擦了擦眼泪后便赶忙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还是生怕晚一步就被抛下了,他的衣物都是侄女婿去买的,可不能丢在这里。
燕寔倚靠在灶房门口,等李启善走后才慢慢走出来。
李眠玉歪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燕寔~我们带十二皇叔去三莽山过新年。”
燕寔抬手轻轻擦了擦她眼睛,视线在她头发上的燕子簪上停留了会儿,点头低声说好。
李眠玉靠在他怀里,又有些怅惘,“可惜来不及和春花还有陈大娘他们一起了。”但说完这一句,她又笑起来,“等明年可以一起过年。”
明年……燕寔盯着怀里的人晃了会儿神,才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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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难得的晴天,无风无雪。
即将过年,三莽山也喜庆起来。
窦白飞指挥着土匪布置山寨,到处都挂上红布红灯笼,买了红纸给卢姝月写春联。
“月儿,你这字写得真好!一会儿都贴门上!”他围在卢姝月身旁,殷勤地替她磨墨。
卢姝月没抬眼看他,淡声:“这是给隔壁的。”
窦白飞撇了下嘴,“谁知道还回不回来。”
卢姝月笔一顿,抬起眼看他,他立即粗着声道:“回来!一定回来,当然会回来!”
她这才垂眼继续写字。
窦白飞观察着她婉柔宁静的神色,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小心翼翼说:“卢元珺应该在过完年,正月中左右亲征北伐,你是如何打算的?”
卢姝月手都没有抖一下,“我不过是一个被遗忘的人,能有什么打算?”她说罢,却又忍不住冷笑一声,“难道你愿意跟他一起出征,或者趁他不在夺位?”
不论哪一个,窦白飞可都不想,回去了就要做卢家二郎,那怎么和月儿在一块?
他粗声粗气:“老子是你夫君,名窦白飞,就是个屠夫的儿子,不是将军,出征不了,对那位子更没兴趣,谁要坐谁坐,反正我不坐!”
卢姝月没作声,安静写字。
窦白飞到如今一直摸不准她心思,但知道她心里肯定还念着卢元珺和她娘,只好说道:“待日后,你想见他们,我偷偷带你回京,到时……”
“小表姑!”外面忽然一声喊。
窦白飞鹤卢姝月俱是一怔,抬头朝外看去。
卢姝月先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写坏了的春联,揉作一团丢到地上,将笔放下,抬腿朝外走去,窦白飞才赶紧跟上。
但卢姝月走了两步便顿住,窦白飞堪堪稳住身形,“月儿?”
卢姝月返身,找到放在床边窝里的兔子抱起来,才朝外走去。
络腮胡等一众土匪将李眠玉和燕寔团团围住,激动难以言表,你一言我一句,热闹非凡。
李眠玉牵着燕寔的手看着喜气洋洋的寨子,也有些高兴,唇角翘着没下来过。
“李眠玉!”
女郎温婉又带着几分冷淡的声音响起,李眠玉忙抬头看去。
窦白飞是五当家,卢姝月是五当家夫人,土匪们都噤了声,忙让开身体。
几步之外,卢姝月抱着兔子走过来,她看着李眠玉,抬手将兔子还回去,不冷不热道:“你的兔子。”
李眠玉也看着她,抿唇笑,伸手摸了摸肥硕了一圈的兔子,“谢谢卢女郎。”
卢姝月又盯着她看了会儿,却没有多说什么,返身便又往木屋回。
窦白飞则在后面两手抓了十几只鸡,往竹楼前面的鸡窝里一放,“整日叽叽叽,吵得人不得好眠,赶紧带回去!”
鸡一放下,他便返身去追卢姝月,半点不停留。
李眠玉往鸡窝里一看,走之前还大多掌心大小的鸡崽,如今已经长成了,她偏头看燕寔,眼睛一弯,“燕寔~今晚我想喝鸡汤!”
李启善爬山爬得腿都在发抖,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听到李眠玉这话,喘着气道:“玉儿,能给叔先喝口水吗?”
李眠玉回头一看十二皇叔白着脸大喘气的模样,笑出声来,忙让络腮胡带他去喝水,顺便寻一间屋给十二皇叔住。
络腮胡一听李眠玉叫那十六七岁的少年“叔”,立刻明白寨子里又来了个祖宗,态度极为亲热恭敬。
李启善渴得快死了,顾不上别的,跟着人就走。
土匪们还想和李眠玉多说两句,抬眼一看燕寔,想起至今每日还在继续的操练,顿时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人都走光了,李眠玉拉着燕寔推开了竹楼的门。
几月没回来,扑面而来的尘灰,燕寔往里扫了一眼,搬了张椅子出来简单清了清灰,让她坐在院子里,便撸起袖子打了水拿了抹布进去打扫。
李眠玉乖乖地如他所说坐在院中,只是余光见燕寔去了二楼打扫后,便将兔子放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支乌木簪来。
是她趁着燕寔不在身边时做的,在北地小镇学了如何用刻刀后就开始做的。
可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和燕寔在一起,到昨日晚上才差不多把簪子做得像个样子。
李眠玉又摸了摸头发上的燕子簪,心神飘了一会儿,终于等不及了,起身就往竹楼去。
燕寔先打扫二层寝间,听到李眠玉上来的声音,直起身歪头朝她看去:“怎么了?”
李眠玉仰头看他一眼,忽然脸上露出略微羞涩的神色,很自然地上前抓起他的手,将簪子放在他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