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段云廷靠近过来,看他神情不对,关心一句,“您没事吧?”
裴珩摇摇头,“传话给宫里,自明日起,将奏折搬到宝光寺,若有要事急事,可上奏请旨来此见朕。”
“是,末将这就去办。”段云廷躬身退下,眼神一飘。
与公主的事未有结果,瞧着不像顺心的模样,还要操心国事,真是难为皇上了。
夕阳从西山上落下,静谧的黑夜笼罩整个宝光寺。
*
第二日午后,温暖的春光爬上禅房的窗台,清凉的竹影落在一念堂外,呼吸间都是清新的竹叶香。
月栀独自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小腹,神色恹恹,连侍女端来的安胎药也推开了。
婳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默默收拾了药碗,重新换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轻轻放在公主手边。
“公主。”婳春柔声规劝,“您这些天总是愁眉不展,原以为来了佛寺,您能静心舒坦些,如今怎么连药都不肯喝了呢。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小殿下想想啊。”
月栀身子微微一颤,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是她与失踪的夫君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眼角湿润。
自己竟然自私的想要停掉安胎药,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也想让眼睛恢复,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
治眼的药多用活血化瘀的药材,是孕妇最忌食用的药,自从怀了身孕,苏景昀便给她停了治疗眼睛的药,原本半年就能治好的承诺,现在看是遥遥无期。
她看不见,做不了谋生的活计,便只能受困于京城,困在公主的身份里,永远被裴珩背/德的执念纠缠着,不得解脱。
可是孩子不能成为她重获自由的牺牲品,她和驸马曾那么期待它的降生……
月栀眼眸低垂,抽泣一声。
婳春见她有所触动,继续劝:“皇上对公主一直恭敬有加,事事尽心,他登基大宝近半年都没动过选秀的心思,许是心里一直念着公主的缘故。”
顿了顿,观察月栀的神色,见她没有反驳,才接着说。
“奴婢知道,您心里还念着驸马爷,可他下落不明,您孤身一人在京城,将来小殿下出生,总要有个依靠啊。”
月栀的睫毛颤了颤,转头望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依靠?依靠谁?难道要我跟裴珩……”
她说不出口,那是对驸马的背叛,更是对他们姐弟情谊的侮辱。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婳春忙解释,“奴婢是说,皇上是天下之主,是您的皇弟,他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于公于私,您都不该一味地疏远他,皇上始终对您留着情面,但帝王之怒谁又能测,若哪天真惹恼了他,奴婢们死不足惜,奴婢只是心疼您和小殿下。”
婳春的声音低下去,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月栀沉默着,指尖冰凉。
当时先帝削兵权,整个大州的君侯太守都受其累,只有裴珩带人从凉州出兵抵抗,一路过关斩将,死了那么多人,受伤无数,但他没有一刻想要后退。
“既已出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就那么一往无前的,拼了命的去杀去争去夺,才得来如今的皇位,才有她如今的公主尊荣。
正是十九岁执拗的时候,不达目的不罢休,且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无论是皇位,还是女人。
于是,她成了下一个即将被他摘取的硕果。
她能像反抗罪奴,反抗心怀不轨的恶徒那样,为保自己,对裴珩下杀手吗?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深思之时,耳边飘来婳春恳求的声音。
“皇上如今对您上心,您哪怕只是为了平安生下孩子,就暂且,暂且顺着他的心意,总好过两边伤心,关系越来越差。他是皇上,您就当是给自己和小殿下留条安稳的后路,不好吗?”
月栀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裴珩少年时的小小夫子模样。
想到那样文质彬彬、还未走上杀伐之路的裴珩,她便觉得惋惜,惋惜自己没能看到他安安稳稳的长大,而是放任他走进了血腥凶险的疆场,以至于他越发阴沉偏执,长成了如今模样。
如今两难的局面,并非与她全无关系。
良久,月栀终于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我知道了,婳春,你把药端来吧。”
婳春闻言,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去热安胎药。
人总要懂得转圜才能活得平安长久,一昧固执己见只会给自己找罪受。
月栀望向窗外青绿的竹,任温暖春风携着竹林间的清新气味吹来,拂在她面上,吹散她心底郁久不化的悲伤。
林间长满春笋,她心底也冒出一颗新生的芽,不知为何而生,但终究是要活下去的。
春日暖阳照在脸上,她释怀的吐息。
散尽了云彩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阳光普照佛寺,却照不进山顶的庵堂。
因着皇上与公主在寺中,宝光寺内的斋饭丰盛了许多,守在庵堂外的嬷嬷们也沾了光,不仅月份加倍,吃食也好了许多。
坐在庵堂外,晒着暖洋洋的日光,开心的聊着昨日所见的皇帝仪仗。
“先帝在时可没在佛寺内摆过这么大的仪仗,可见皇上对佛祖敬重,心怀慈悲。”
“皇上还是太子时,最是乖顺懂礼待,不曾想如今戎马疆场,还是做了仁德之君,待咱们这些低等下人都这样好,若是贵妃的皇子登上帝位,哪会瞧咱们一眼。”
“可不是吗,贵妃的贺家和从前的长孙家同样都是一样的盘算,推着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无非是想肥了自己的家族,哪会管黎民百姓的死活呢。”
“亏的是善恶有报,皇上成了明君,咱们在这儿的苦也没白吃,我这个月的银子多领了五两呢,够家里吃小半年了。”
几个嬷嬷聊的热络,庵堂里传出吭哧吭哧的踹门声。
“是珩儿来了吗?”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回来了?”
“那他为何不来接我,我是他的母后,先帝未曾废后,他该接我进宫,请我入住慈宁宫,他为何还不来?”
长孙宣蓉在屋内抠着门框叫嚣,声音从试探的平静逐渐变得癫狂。
一晃数年过去,她身上早已没了当年做皇后时的雍容气度,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整日在这座被弃置在山顶的荒凉庵堂里诵经念佛。
身边的心腹早在十年前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如今她独自被困在庵堂中,不知世事变迁。
因着性子冷漠高傲,看守的嬷嬷们都不爱同她搭话,除了听到宝光寺内的钟鸣声,得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外,她对外事一无所知,这会儿在里头偷听到嬷嬷们高兴时的闲谈,才知道当今皇帝是自己的儿子。
枯守在这儿等死,终于见到了一丝希望,长孙宣蓉坐不住了,猛烈的拍打着门。
“快去通传皇上,叫他来见我。”
为首的嬷嬷纹丝不动,只隔着门冷笑道:“娘娘还是安分些吧,皇上特意吩咐了,让您在佛寺静心,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必您操心。”
“我是他母后,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他怎能如此不孝!”长孙宣蓉嘶声道。
嬷嬷嗤笑一声:“娘娘莫非忘了,当年太子不是被您和长孙家连累,怎会被废,流放边疆。如今皇上仁厚,留您一命已是开恩,您还指望进宫去当太后不成?”
另一个嬷嬷接话,“皇上如今江山稳固,朝野归心,您要是真为皇上好,还是安心待在这儿念佛赎罪吧。”
字字如刀,扎得长孙宣蓉踉跄后退。
但她不甘心,急乱之下,将目光投向了庵堂内小佛像后。
那里原有个老鼠洞,她夜难安寝时就过去掏掏扣扣,十年间已经被她凿成了狗洞大小,平时用佛像掩着,就是为了防备贵妃的皇子登上皇位后对她赶尽杀绝,给自己留的一条逃生之路。
现在,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
日影东升西移,山间草木繁茂,午后鸟鸣声与诵经声在佛寺中低低徘徊。
不觉间,暮色已尽,月光漫过石阶,最后一声钟响没入春夜。
见山禅院内站了满院的侍卫,御林军护卫在外,院内烛火摇曳,将房内的一双人影映照得有些暧昧不清。
月栀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摩挲着细嫩的竹叶,只摘最嫩的叶芽,揉搓晒干了可以煮茶吃。
她本不必做这些烦琐事,但手上总要做些活计才能静心。
昨日黄昏闹得不愉快,今日裴珩身边的侍卫去请她来与他一同用晚膳,心里念着“从长计议”“顺着他些”,便来了。
见到她来,裴珩果然很高兴,也不说什么“把他当做男人看”的胡话了,一昧地给她夹菜舀汤,本该寡味的斋菜,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声中,竟也有了些山野滋味。
饭后,她本想离开。
裴珩却道奏折还没批完,一个人批奏折无趣的很,身边连个陪同说话的人都没有,话里话外是要她再坐一会儿——月栀便坐在这儿,竹尖已经摘了小小一筐。
“好,好啊。”裴珩舒心的搁下一本奏折,同她说,“今年赶在入夏前,各州府修缮的堤坝都已经完工,今年的洪涝干旱灾情能减轻不少,朕也能安心了。”
“是你勤政,才没耽误民生大事。”月栀习惯性的答话,说完才想起自己对裴珩还设着防,又抿起唇。
裴珩看着她放松又腼腆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笑。
“还不都是皇姐的功劳,隔三差五便往国库里送东西,几千两几千两的攒下来,皇姐给朕送了足足八十万两银子,实在解了朕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那些宝贝值那么多钱吗?
月栀瞧不见珍宝器玩的光彩,自然也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概念。
“本就取之于民,合该用之于民。”她指尖轻轻捏着竹叶,心中微有慌乱。
只因她听到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从椅子上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你方才不是说巡盐有了消息吗,各地的盐税可按实收了上来?”月栀蹩脚的同他说起自己并不熟悉的朝政,试图转移两人之间的注意力,不想再面对他炽热又莽撞的爱意。
笨拙的手段,裴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轻声回应,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巡盐御史得力,刚从安州离开,安州的盐税便押送进了京,一分不少。”
“那就好,国库充盈,朝廷才好办事,你才不必事事为难。”月栀微微侧过脸,试图避开逐渐靠近的灼热目光。
观察到她的细微反应,裴珩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的距离。
“寺中僧侣告诉朕,夜间山中有流萤,虽然皇姐看不到,但朕想着夜里万籁俱寂,陪皇姐出去走走,许能让彼此静心,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不知皇姐愿不愿意?”
月栀咬了咬唇。
夜间外出,哪怕他有不妥之举,也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总好过被他堵在屋子里。
在青年期待的眼神中,她点了头。
裴珩顿时喜上眉梢,抬眼给了她身边侍候的婳春一个眼神,得到回应后,对她肯定的垂了下眼,示意她自己去领赏。
婳春悄悄退下,月栀伸手搭上面前伸来的手臂,摸到是暗绣的丝绸质感,不由得紧了呼吸。
身边帝王毫无察觉,为她一点态度的软化便高兴的不得了,
“皇姐都不知朕有多心慌,朕还以为你生朕的气,要一辈子不理朕了。”